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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忽有人在外面禀道:“君上,纪山主到访。”师映川顿时微微一怔,颇有些意外之色:“哦,父亲大人居然来了么,倒真是稀客。”纪妖师多年不曾涉足云霄城,这些年来,父子二人还是在季平琰的葬礼上才终于见了面,眼下对方忽然到此,于情于理都不该怠慢,当下师映川就对连江楼道:“我出去一会儿。”连江楼也不拦他,只点了点头,任师映川出去了。
一时进到花厅,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抹正在独坐喝茶的熟悉身影,华服金冠的俊美男子依旧还是从前模样,并未有什么改变,师映川微微一笑,上前说道:“比起前些时候见面之际,父亲大人倒是风采更甚。”
纪妖师仍然坐着,并未起身,如今这世间在师映川面前有这个资格的,也只有身为师映川生父的他了,一时纪妖师目光在师映川身上一扫,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身上的一些细微变化,上次没有发现是因为季平琰身亡之故,葬礼上哪有心情仔细留意什么,而如今父子二人见面,纪妖师就感觉到了对方的不同,一时间眯起狭长的双眼,不是很确定地道:“你似乎是……长大了些?”师映川淡笑得宜,是从容优雅的风度,微微欠身道:“是啊,这肉身的确稍微成长了一些,不过想要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只怕不是短短几十年就能够的。”
如此不闲不淡地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父子两人有片刻的相对无言,既而师映川忽然轻轻弹动一下手指,嘴角微扬道:“有什么事,就说罢。”纪妖师也不遮遮掩掩,他脸上带着毫无具体意义的笑容,直接道:“我要见他。”
师映川对于这个要求并不觉得意外,他两手交叠着放在腿上,似笑非笑道:“父亲大人,忍了这些年了,现在终于忍不住相思之苦了么?……可以,你可以见他,不过,我不希望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这父子二人此刻都是在笑着的,但即便同样是笑容,甚至哪怕是笑得一模一样,但其中所代表的意义也绝对不同,尤其这两人的身份分别是情场上的失意者与胜利者,这样的双方在一起笑出来,无论怎样也都会带着些黑色讽刺的意味,只因失意者不管多么看似平静乃至不以为意,但最本质上也不得不接受自己是处于弱势无奈的这种尴尬地位,而胜利者却是从容有底气得多,这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
纪妖师眉弓微扬,略带嘲讽地道:“你以为会发生什么?还是怕我会对他说破你们从前的那些事?我还没那么无聊。”师映川毫无意义地笑了笑:“这样最好。”他看了纪妖师一眼,心里倒也佩服对方数十年如一日地始终毫不动摇地爱着一个人,这份感情并没有错,只不过,却是偏偏爱错了人而已,所以,注定得不到回应。
师映川所居的宫殿占地很大,富丽华贵自不必提,四周花木扶疏,即使是即将秋尽的时节,也依然到处都葱葱茏茏的,纪妖师沿着白石小径走着,一会儿,远远就看见有人在走廊上给一对相思鸟喂食,那人身材高大,一头油亮柔顺的黑发披在身后,黑色华服上有云纹粼粼,阳光照在上面,顿时给人一种好似水波浮荡一般的错觉,那线条明朗坚毅的侧脸仿佛大理石雕凿而成,充满了男性的魅力,看起来也就是差不多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不会更大了,纪妖师见了这熟悉的身影,一直古井死水般的心脏顿时就隐隐猛跳了几下,袖中的手不由得就紧紧攥了起来,此时此刻,他的心中莫名地并没有生出那种原本该有的、久别重逢之后的喜悦,而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微恍惚,甚至出现短时间内的茫然,这时那人自然也早就发现了纪妖师的存在,当下就从容地看了过来,容貌如同太阳神一般耀眼完美,但黑色的双眼之中却泛着淡淡的冷光,刚毅的面孔上神色微显淡漠,挺拔的身躯令他越发显得凛凛高大,具有强大的压迫力,即使此刻脸上的表情有些过于寡淡,仿佛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但整个人仍然具有着无穷的魅力,一阵凉沁秋风吹过,纷纷扬扬地撩起了他漆黑的发丝,依稀迷离了视线,那是足以令纪妖师心神恍惚的美。
连江楼站在走廊上,看着纪妖师,一双黑玉似的眼睛里先是略有意外之色,随即就变成了淡漠,这样明显是看待陌生人的眼神就像是刀子一样,狠狠扎进纪妖师的心口,令纪妖师有瞬间的憋闷乃至狼狈,不得不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将眼中过分炽热的火焰尽数掩盖下去,这才浑若无事地继续走了过去,在阶下立住,道:“这么多年不见了,你过得还好?”
“……我很好。”连江楼用平淡而又带着些明显距离感的语气说了一句,当初他醒来之后,曾经见过纪妖师,而在后来的这些年里,他也早已从师映川那里知道了自己与纪妖师之间的关系并不仅仅只停留在对方是师映川的父亲这一表象上,他得知了自己曾经与这个俊美得妖异的男人相识多年,并且对方一直都对他抱有爱慕之心,只不过对于更深层次的一些事情,连江楼就并不清楚了,而师映川也不会主动告诉他有关那些充满交易色彩的暧昧经历,以及期间夹杂着的旖旎纠缠,但就是这些浮于表面的真相,已足以让连江楼对这个俊美的男人敬而远之,因为至少对于像连江楼这样的人来说,除了自己心爱的伴侣之外,其他人的感情对他而言都是毫无必要,甚至累赘得很,如果是随便一个人倒也罢了,不必理会就是,但对方却偏偏还是师映川的父亲,这就令他有些拿捏不定究竟应该怎样对待这个不同一般的爱慕者,眼下对方突然出现在这里,显然是得到了师映川的同意,一时间连江楼眉宇微凝,就沉声道:“……素闻纪山主这些年来久居弑仙山,一向并不涉足云霄城,为何今日却忽然来此。”
连江楼容貌体型都是极其出色,吸引眼球,偏偏他眼中一片清凉,似无情之极,与自身极具阳刚之美的皮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些人会因此望而却步,但对另一部分人而言,这反倒就是一种越发强烈的吸引力,而纪妖师就属于后者,此时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很平静,敛去笑意,郑重说道:“不过是多年未见,想来看看你罢了。”说着,缓缓上前几步,接着就举步上了台阶,连江楼听到这字里行间处处透着亲密之意的话,不觉剑眉微皱,眼看着纪妖师登上台阶,来到自己面前,眼中就有了一层不快之色,无非是碍于对方是师映川生父的这个身份才没有表现出来而已,但以他的性情,也不可能与谁去虚与委蛇,于是当下就十分直接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说道:“我与纪山主并无交情,又何来探望一说。”
连江楼说话间,嗓音固然低沉磁性,但语气却平淡中不乏冷澈,显然并不掩饰自己的不耐与拒人千里的鲜明意愿,纪妖师望着男子,那容貌还是旧时模样,性子似乎也还是老样子,这个事实略微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同时也令他一时心神动摇,有什么显而易见的东西一直深深烙在记忆当中,眼下就心中悠然荡漾,这等情绪就仿佛决堤之水,只是一丝冒了头,立刻就带动着大浪轰然冲开堤坝,一发不可收拾。
这种浪潮冲击着纪妖师,使得他发现自己整个人突然就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所充斥,塞得满满当当,令人连其他的意念都没有空隙去生成,甚至形成了一个暂时的情绪巨网,将他罩得严实,纪妖师觉得不舒服,但又本能地不想摆脱,不过这一切在触及到连江楼的目光之际,就如同积雪暴露在烈日之下,飞速地消融,连江楼那目光里的虚无,淡淡的冷漠,比起纯粹的无视还要刺人得多,纪妖师望着这目光,片刻,突然就笑了起来,道:“你似乎是知道了什么……我说的可对?”
连江楼的眼神谈不上厌恶反感,但绝对足够疏离,淡淡道:“我听他说过一些。”纪妖师眼角微挑,也不算怎么意外:“他跟你说过?”连江楼没回答是还是不是,只注视着面前俊美的男人,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我对除师映川以外的任何人,都没有丝毫兴趣。”事实上,连江楼虽然对自己被除了师映川之外的人所倾慕的这件事并不喜欢,没有丝毫兴趣,但他却是能够理解的,连江楼不是一个喜欢惺惺谦虚的人,他很清楚自己所具备的价值,像他这样的人,有着强横的实力,英俊的外貌,健美的体魄,几乎具备了一个成熟男人能够拥有的最高魅力,如此一来,被许多女性甚至一些男性所爱慕,是很正常的事情,因此纪妖师的行为并没有任何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只不过理解是一回事,接不接受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短短一句话,本身却足够犀利,将一切可能性的东西都斩得干干净净,配着那副淡漠表情,简直有着令人为之一直心寒到底的力量,纪妖师纵然心理承受力再强,也不免就此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他负手面对着面无表情的连江楼,静了一时,心中百转,才缓缓道:“你从前就不肯说些好听的,现在还是这样,甚至犹有过之……不过,你倒也不必困扰,我不会做什么,毕竟我并不希望真的惹你厌烦。”事实上,纪妖师对于连江楼的感情,未必就会少于师映川,但凡事无法以此简单论计,因此若是有缘,即便一方情意浅淡,却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但若是无缘,任其浓浓情意,百般不甘,也是枉然,所以有些爱,有些情,终究也只能遗憾。
连江楼闻言,眼皮微掀,就从容不迫地道:“既然如此,那就失陪了。”说罢,转身就欲进去,纪妖师见状,身体上的反应比脑子动的更快,下意识地就伸手抓向连江楼,想要将其拦住,说时迟那时快,连江楼耳朵猛地一动,同时右臂一舒,整条手臂就像是突然变成了没有骨头的柔软肉条一般,恰恰避过了纪妖师这一抓,下一刻他已回身看了过来,脸上神色不变,依旧还是那种淡漠与平静,只是其中却已多了一丝不快,冷冷说道:“纪山主,望你自重。”
连江楼这些年无欲无求,除了在意爱侣师映川之外,其他的都不大在乎,刚才面对纪妖师,也还是淡淡以对,但此时由于对方的下意识举动,就变成了淡然无争之间又透出一丝冷然,而纪妖师似乎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做,眼中不免闪过一丝懊恼,但这种情绪立刻就被他屏弃,对着连江楼嘿然一笑,反而伸出一只手来,眼神慵懒地打量着对方,道:“太久没有跟你交过手了,不如今天试试?”
说着,不等连江楼有什么回应,已自顾自地环视了一眼周围:“这里不合适,放不开手脚,还是换个空旷些的地方罢。”话音未落,足下忽然一踏,整个人已笔直冲向天边,速度之快,身后都拖出了长长的残影,连江楼见此情景,略一迟疑,随即纵身跟了上去,瞬间就将速度提升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地步,二人就此双双消失在了原地。
就在连江楼与纪妖师离开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之后,师映川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此处,方才他虽然人并不在这里,但一直都在集中精神遥遥注意着这边的动静,方才那两人双双离开,他虽然知道,却也并未阻止,眼下师映川在原地站了一阵,脸上神色平淡,既而就转身进了门。
直到晚间,连江楼才回来,此时师映川正在灯下指导季卿丘修行,他披着一件长袍,已是变成了蛇身时候的样子,脸上淡淡几点白鳞在灯光中泛着幽光,眼下连江楼进来之际,面色疲惫,身上原本整洁的衣物也变得有些破烂,伴有鲜血点点,一眼看去,身体表面有着大大小小的几处明显伤口,季卿丘乍一见此情景,顿时下意识地惊呼一声,站了起来,师映川倒没有什么太大的表示,只是微微拧眉,起身问道:“伤得可重?”
连江楼摇了摇头,沉声道:“没什么,受了点内伤而已,再加上一些皮外伤。”师映川看了一眼季卿丘,道:“你先回去罢。”季卿丘乖巧地应了,就收拾东西出去,师映川唤人取清水和药品等物,走过去替连江楼将身上弄脏的破损衣物脱下,见对方精悍健硕的身躯上伤痕累累,脸上不由得就有些恼色,说道:“你们两个动手也就罢了,怎么没个轻重……”
连江楼知道自己虽然没有通知师映川,但之前自己与纪妖师之间所说的话,必是瞒不过师映川的,便轻轻拍了拍对方的手,安慰道:“又不是生死相搏,互相之间下手都有分寸,所以不过是些小伤而已,略作调理也就无碍了。”
说话间下人已将药品等物送了来,师映川用毛巾沾了水,为连江楼细心擦拭了身体,注意不要碰到伤处,然后才用药水认真将伤口清理了一遍,师映川一边忙着,一边问道:“他呢?我想至少他不会伤得比你轻。”连江楼语气平淡地道:“纪山主已经离开了。”师映川看了男人一眼,才道:“他对你说了什么吗?”
连江楼微蹙了眉峰,慢慢说着:“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以后若非必要,我不希望再与他接触。”师映川眼神幽幽:“你讨厌他?”连江楼看着师映川麻利地为自己裹伤,神情淡漠道:“谈不上,但除你之外,我不喜欢与任何人有所瓜葛。”师映川听了,再不多话,一时连江楼身上的外伤都被处理好,又服了药,倒也没有什么大碍,他也不愿在室内休息,两人便出了室内,在月下沿着莲湖慢慢走着,一时连江楼看着师映川,就道:“你的修为似乎越发进益了,我面对你时,只觉得深不可测。”师映川眼波如水,黑色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古怪,随即又平淡下来,有些自嘲地叹道:“是么……不过,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我现在的样子比起几年前,已经有了变化,虽然不明显,但这种变化的确存在。”
师映川说着,捋起衣袖,露出被鳞甲覆盖的手臂,他用手轻抚着自己的胳臂,然后又转移到了身体上,思绪也随之回转过来,细细解说着:“你看,我这身上的鳞甲比起从前,越发细腻了,也许你看不出来,但我自己可以感觉得到,而且我脸上的鳞纹也在变淡,变少,这尾部却在变长,维持这副半人半蛇形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这些,都是在无声无息中逐渐发生的变化……”连江楼闻言愣了一下,浓黑的剑眉微微凝起,就轻声道:“你想说什么。”
师映川自己也不可能完全了解情况,所以对这一点,也只能泛泛一说,一时沉吟着,心底深处却有某个并不明确的想法在渐渐成形,他停下,在湖边的草地上盘坐起来,手放在冰冷蛇尾上,旋又低笑,望着湖上月色如银,而那些念头也都消泯,轻声说道:“我想说,这也许是一种‘进化’……江楼,到了最后,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知道自己还会是一个正统意义上的‘人’吗?”连江楼弯下腰,仔细审视着对方面上的神情,漆黑的眸子里有着不明意义的光泽,但最终也都消失在了那深不见底的一片墨色当中,他在师映川身旁坐了下来,以手抚摩着师映川凉凉的面颊,温默以对,半晌,才道:“你非常在意这种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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