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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阿明忽然想起宋朝李纲的《病牛》诗来了,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阿爸老了很多,腰板儿不像从前那般地直挺挺了,两鬓也已斑白了,脚底板儿、两只手儿全皲裂开了,像鬼斧劈开的千壑万涧一般。那厚厚的茧儿,还有冻疮,像起起伏伏的山包那样绵延在涧壑边,叫人看了心酸不已。
阿爸双手双脚的皮肤就像树皮儿那样毛里糙佬1,有时他泡过手脚后,坐在小凳儿上,不停地抚摸,以減轻皲裂的痛楚。而稍稍一揭,便会揭下一块块大大小小的皮儿来。他的床上每天都有这些脱落下来的白色的厚皮2。莲子怕腻心,所以早就和他分床睡了。
如果说仅仅起早卖豆腐,那也就算了,他白天还要去厂里上班,这么辛苦阿爸是如何一天天坚持下来的,对阿明来说,简直难以置信。
阿爸的影子虽然细长但坚忍不拔,然而最最勤劳的牛也要老起来的,也有病倒的时候,阿爸就像一头力耕负重、不辞劳苦的老牛,阿明不敢想象他拖垮后病卧在残阳之下的情景。他一边推着车儿,一边默愿着阿爸能早日结束这卖豆腐的日子。
可是,他长这么大了,不但没有挣下一分钱儿,而且有可能结婚的钱儿也要依靠大人,这叫他难过得要死,甚至怀疑起当初是否应该放弃读书,而是去跟小洁摆地摊儿了。。。。。。
阿明因为要下基层检查春节供应工作,所以帮阿爸车儿推到满觉陇后,就回城里了。春节一过,放假了,帮得也就可以迟些。大年初二的这天,他正忙碌着,一个声音在耳边响道:“咦!小鬼头,是你呀!帮你阿爸卖豆腐?”
阿明抬起头来,还认得出那大伯,就是帮子女管摊儿的教书先生:“是我呀!大伯,你还认得我?”
“当然认得。那时我同你谈起过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和郁达夫的《迟桂花》。嗨,豆腐爹,你儿子有文化,懂礼貌,将来很有前途的。”老翁一边买东西,一边对锡顺道。
“我们家里没人吃官饭,也就指望这个老四了。”锡顺道。
老翁:“哦?他是你家老四?那一次他带一批团员来桂花厅搞活动,在我摊儿上吃的夜饭。”
锡顺:“那时光他是菜场的团支部书记,现在是区蔬菜食品公司的办公室主任了。”
老翁:“有出息!有出息!自古到今,有文化总比没文化好。老四呀,你阿爸不管刮风落雨,天天来卖豆腐,实在是很辛苦的,你要好好交求上进,今后就不会再吃你阿爸的苦头了。”
阿明:“大伯,这我晓得。”
老翁:“不过,官场有时蛮黑暗的,官饭也不是很好吃的,你要敏于事,慎于言。”
阿明:“大伯,你的关照我会记牢的。”
老翁:“老四呀,你阿爸做人很诚实的,也很诚信的。前几天下雪儿,路难行,东西都贵了许多,你阿爸豆腐还是赚1分钱一块,其它东西也照常,也从不卖谎秤3。我们平时家里要派用场,叫他带点其它商品上来,他也从来不抛锚4。做人,说到头,一个‘诚’字最重要,特别你现在做办公室主任了,一定要记牢。”
阿明:“嗯!”
豆腐卖得差不多了,锡顺叫儿子先回去,他还要去三台山给农家送点东西,于是阿明先回城了。
他骑车到了闹市口,那里已变成农贸市场了,因为过年,摊儿并不多,但有不少小伢儿跑来跑去的,放着鞭炮;也有稍大一点的孩子围着一个车摊儿,翻着大书儿、小书儿。
这天太阳是不错,但风儿还是冷兮兮的。阿明骑到了车摊儿前,一看那摊主的脸儿黑黜黜、精精瘦的,戴着一副眼镜儿,一顶破鸭舌帽儿压得低低的,脖子上套着一块方格子的旧围巾。他上着一件袖口补过的灰白色的薄稀稀的棉袄,下穿一条藏青色膝盖头已白涂涂的卡其布裤儿,脚踏一双翘了头炸了边的系绳儿皮鞋。他感到很冷的样子,伛着背儿,呵着手儿,跺着脚儿,一副罪过相。
他的车儿是手推的,四个橡胶小轮子上有四个木档儿,上两层放小书儿,下两层放大书儿,书不是很多,或许已卖掉了一些。
阿明觉得有点儿面熟,但一下子又记不起在什个时光、什个地方见过他。他停下车儿,想看看有没有对自己胃口的书儿。
“喂,你是不是叫阿明,阿龙的阿弟?”那人托了一下眼镜儿问道。
“我是叫阿明,是阿龙的阿弟,你急个套认识我?”阿明道。
“我是你阿龙的同学,叫高波,你小时候还到我四宜亭的家来玩过哩!”
“你是高波?”
“我就是高波,你不认得我了?”
阿明被他这么一说,忽然想起来了。那是很早以前阿明还在读小学的时候,也是冬天,老二带他去高波的家玩。
坐的楷书走的行书跑的草书,高波的毛笔字写得太好了。那晩,他在一张一寸照片的反面和洋火壳儿5上分别用蝇头小楷和行草各写了一首***的七律,太漂亮了。
他不但字儿写得好,记性也超乎常人,三百首唐诗能够倒背如流。可惜的是,他半夜里收听《美国之音》,被人检举揭发后劈了三年劳动教养,关到余杭樟山去了。
“高波,我记起来了。你怎么。。。。。。”
“阿明,我从笼儿里出来快半年了,没单位要我,街道也不给我安排工作,没法儿,只能靠此维持生活了。”
“你好像只劈了三年,急个套现在才出来?”
“阿明,你看过法国作家雨果的《悲惨世界》吗?书中有句话说:‘偏见便是盗贼,恶习便是杀人犯。’偏见往往忽左忽右,叫人头脑发热、狂躁,从而丧失正确的判断;恶习往往随心所欲,位令智昏,大涛大浪的叫人闻风丧胆、屁滚尿流。如果这些再不彻底杜绝的话,我们中国就没希望了。我在樟山农场里申辩、抗争,被加了刑,移关到金华十里坪去了,连头带尾算起来将近十三年,还是減刑五年才提前出来的。”
“高波,我小时候就很佩服你的才能,或许你在里头吃尽了苦,人样儿都变了,我几乎认不出你来了。”
“阿龙现在急个套?有不少次路过你家门口,都没看到他。我们这种人,臭得像臭带鱼,社会上没人要看,你妈的脾气我晓得的,一有事儿就烦心,所以就不进去烦她了。”
“阿龙结婚了,在大新服装厂做裁缝,马上就要去日本工作了。”
“哦,还是他有出息。”
阿明挑了本0.65元的《对联欣赏》,摸出五块钱,再三不要他找钱,跨上自行车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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