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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只是遥遥一望,她英姿矫健,骨骼壮美便足以刻入眼帘。一身罩纱锦袍,印花覆彩如嫩芭蕉与红樱桃,织锦地是被雪洗过的白玉阙,束刺绣宽腰带,错金镶白玉带钩,足蹬一双如意云头锦履。瑞珠儿被她猝不及防撞入眼帘:高髻纶巾,衣量宽博,行走时轻纱浮动,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爹爹,那是什么人?”瑞珠儿背过身去,抓住了鸨爷的袖子,用折扇点指那正上楼的贵妇。“可不敢指。”鸨爷摁了他的扇子,待贵妇进了三楼的厢房,才对瑞珠儿道“一会儿进去,你只管喊大人就是了,旁的不管。”
来这儿的不乏有当朝权贵,方才那一位周身气度不凡,鸨爷不想惹祸上身,便对瑞珠儿百般叮嘱,不叫他恃宠而骄,颤寒作热地犯怪。未及一时三刻,厢房里果然叫人,鸨爷叫瑞珠儿打头,将最红的郎君送进去。厢房一扇画屏隔开,里头四位贵妇,方才最后进去的那个竟轮不着她坐上首。顶里头卧榻上支着一侧膝盖趺坐的女子大敞胸怀,肩披鹤氅,鸨爷再认得她不过了,忙上前问好,俯身就拜。下头另有三个,左边两位,一位中等个头,垂髻短打,外罩墨色地兕纹锦袍,打着吊腿,身前放着红玉大莲花杯,浑是位军娘的做派。另一位青袍玉带,外套织金半臂,摇着扇子。她双目狭长,口唇端庄,似是玉女从云,很有些菩萨相。右边那位才是最后进去的那个,肌骨神骏俨如牝鹿,双腿搁在懒架儿上,百无聊赖地打呵欠。
“几位令郎容貌丰姿,样样都好,但还是往常那三个留下同乐,谁叫娘们是恋旧的人。”定王姬日妍一掷千金,丢出腰间一口锦囊,沉甸甸的银锭砸在凭几上,‘咚’的一声。她伸手点指瑞珠儿,问鸨爷道“这个面生,哪里来的?”
“回大人,是前些日子,仆刚买来的。”鸨爷令几位郎君上座相陪,侍奉左右,又令舞伎与小唱进屋表演,自己跪在画屏边上回话,道“他名唤瑞珠儿,我一见他就晓得是桩奇货。”
“大姑姐,莫问了。”北堂岑把腿放下,自斟自饮,打断了鸨爷的话,说“但凡倚门卖笑,大都是奔来的。这种奇货可居、束之高阁的,则少不得是跌进圈套里了。大姑姐问完再狎,心里对人母过意不去,渐渐懊丧起来,还来这儿干什么?”
云麾将军莫元卿哈哈大笑,说“岑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不说这话,王姎未尝就过意不去。如今晓得他也有门户,没准儿还是好人家被骗出来的,都不晓得什么叫声色。你让王姎怎去狎他?”
听那贵妇喊王姎,便晓得上首这位是亲王,那么其余的不必说,定然也是高官厚禄的侯爵卿娘。有三位常来,各自相好,只缺一位作陪亲王弟妹,瑞珠儿因被指着问话,到不了切近,生怕被冷落了,不要他伺候,于是接口道“我们前世不修做了男子,这辈子又不敢到疆场上真刀真枪地给自己拼个前程,便一世不出阁阃。靠着风月之事消遣一生,怎好叫为人夫的不知声色?”
“呦。”那玉女般摇着扇子的贵妇是林老帝师的得意门生宋珩,如今任相府司直。她抬手抛了只荷包给瑞珠儿,调笑着用刁钻问题戏弄他,道“确是奇货。不过你既知道声色,就免不了朝秦暮楚,水性杨花。这等孟浪子,岂有人爱?”
“大人谬矣。经过事的男子相情人,眼睛并不留在当初婚配。旁的都不重要,文雅标致的,婚配时择的已是这辈子顶好的,再想高攀也不能了,所以单要干房中实事的,可精神健旺与否,气力勇猛与否,平时场所怎么能瞧得出来?便只在这里,每一个都是好的,但凡能被一位好人挑中,自此死心塌地依靠着,再不生妄念了,比人家儿出来的还熨贴,还懂事。”瑞珠儿姿貌出众,生性聪明,倒还很有些识大体。几位贵妇都笑,宋珩对坐在她对面的北堂岑道“他既然都这么说了,自此死心塌地,岑姐,你不妨得着吧?”
瑞珠儿一双雪亮的眼殷切地望过来,神态很可爱,像只小狗。北堂岑笑着招手,道“过来吧。”瑞珠儿喜不自胜,应了一句,提起衫袍便去她身边坐了。
北堂正度人如其名,一向持身守正、脊骨铮铮,不爱冶游狎伎。看她美人在怀,姬日妍甚是欣慰,莫元卿与宋珩也觉稀罕,瑞珠儿刚坐下就陪着走了一轮酒,脸上喜滋滋的,似耀武扬威的花孔雀。
“好好伺候大人,她在家圈得烦了,要看点活泼色彩。”姬日妍抬手点指瑞珠儿。大姑姐招待弟妹在外头玩是常事,瑞珠儿晓得分寸,将大莲花杯换成金镶银小盏,倒了石榴酒,喂到北堂岑嘴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世家的规矩严,稍一露齿都是有失检点,略一大笑便是逾越规矩。只有似枯木古井般沉寂无波,才是为夫为父之道。陛下盛情难却,金姓的美少年,说指就指给我。前后都是锡林张罗着操办,他说这是他为人大房的本分,我也不好说别的。”北堂岑吃一盏,低头翻弄干果,从里头挑松子吃,笑着摇头,对莫元卿道“大姑姐当年陪到我家来那两个小子,有一个已长成男道学了。你说得还真不错。”
一旁的宋珩听了,很有兴趣,问元卿道“你说了什么,岑姐觉得不错?”莫元卿晓得男道学是雪胎,那小子比寻常的先生相公还要贤德板正,阁训甚严,阃德又备,还有好颜色,像是宋珩乐于调理的,便道“我说那个小子不讨喜,没有一丝生动之趣。左是道学,右是浪子,被夹在中间,姐夫可不是只能行中庸之道?但岑姐是武妇中的武妇,房里的人不会叫死叫活地助军威断然不行,且不说风情乐趣有无,跟个哑男子一样,很不吉利。有他在跟前碍着,姐夫再喜欢姐姐,就算心上顺从,口里也不肯,岑姐偏又是不会硬上弓的,这样下去不利于阴阳调和。”
“元卿未免太夸大。小子孤陋寡闻,不晓人事,早晚配出去。你两个莽妇不喜欢,子佩却懂我的苦心。”姬日妍命人撤去屏风,让几个舞伎上前来跳,慢悠悠道“我家表弟贤得不能再贤,除了拜不来娘娘。那是他不开窍,口不对心,这种事我劝不动,要他自己悟。”
“越贤惠的男子越拜不来娘娘,大人见过几个珠胎暗结的孕夫内心不善妒的?”宋珩靠在郎君怀里,惬意地挑开眼帘,由着那男孩儿一边哼曲一边为她按摩颅脑,从神庭往下推到百会,取耳尖之上,离发际约莫一寸位置,用手掌按揉。
“嗯,子佩能说这话。她惯会邀买人心,家里几个拜娘娘的,拜一个成一个,也不知怎么就那样爱她,她分明是最薄情的。”姬日妍搓磨着下巴评价一番,宋珩却不应,枕着小郎君的大腿,将他纤腰一搂,说“彼时我也都是真心爱护,只不过色衰爱弛,利尽交疏。人生一世,岂不就贵在知变。”
这儿的歌舞伎个个认识姬日妍,她是闲散王姎,还是个亲王呢,成天在京城里野,出手又阔,遂纷纷上前示好。为首的那个手持桃木剑,舞得很勾人,小金杯挑在剑锋上递过去,姬日妍身子前倾,叼在嘴里,一饮而尽。酒过三巡,屋内又换了一批人,琴声随着鼓点响起,如同琼浆入杯,酒纹涟漪层迭,笛声与手鼓急促。亲交从游,行令走酒,好不潇洒自在。琵琶声音是最后切进来的,鸨爷熟悉姬日妍的脾胃,有意讨好,乐伎的音色中隐约夹杂了金戈铁马的感觉。
酒宴正酣,瑞珠儿献舞。他扶着北堂岑的肩膀站起来,吴罗衫从他肩头滑落,精赤着宝光流溢的上身,水色粼粼的腹肌上有一粒红痣,在他伸展躯体时显得尤为惑人。两名舞伎将银铃系在他腰间,随即便退下,银铃随着舞动嘶琅琅作响,与鼓点交错。
有一瞬间,北堂岑沉湎在他的身影中,如同投入春日的静湖。耳目久旷于鲜明无害的色彩,瑞珠儿着实满足了她的兴味。“大人。”瑞珠儿朝她伸手,似是邀她,北堂岑并不答应,牵住了他的指尖,微微摇头。“大人正是好年纪,锐意进取,意气风发,为何不来共舞?莫不是嫌我吗?”瑞珠儿傍着贵客坐下,舞伎即刻上前顶了他的窝,争抢着表现。“并无此意。”北堂岑从自己发髻中摘下一根嵌绿松石的花型副簪,将瑞珠儿的包金簪子卸去,为他重新挽发。瑞珠儿的脸一红,羞赧道“大人不嫌我就好。”便偷眼去看北堂岑。她的眼风含藏在半敛的长睫之下,动作极温柔。
何其有幸,同她共度良宵。投身暗门的第一个十年尚未过半,他就遇到了这个人,可知戏文说书里的故事并不是假的,那些夜奔而去的男子朝向明月,是被雪擦过了眼睛,瑞珠儿几要落泪了。
鸨爷叫小厮们端上饮品冷盘,都是姬日妍往常爱点的,什么冰雪冷团子、腌木瓜、荔枝膏,小磨香油点的野鸭肉和滴酥水晶鲙。“大人,这是今晚的花招子。”他一抬手,小厮走到切近跪奉文盘,姬日妍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她喜欢的角儿不知怎么把牌子挂起来了。鸨爷料得她不满意,早先上边儿传出风头,指名道姓要那几个角儿哪个店都不许演,不然连下截也打掉。他讪笑了一下,又招手让另一名小厮上前,道“这是大人放在仆这儿的描金马吊牌。”
“哦,这个不错。”姬日妍早先忙了一阵子,好久没上牌桌,有些手痒,道“弟妹不常打,不让她坐庄。”
北堂岑不甚娴熟地摸牌,好在姊妹迁就,并不嫌弃,瑞珠儿扶着她肩头往一侧相看,偷偷给宋珩比手势,宋珩会意,晓得王姎手里一文在底,二文是真,不能敌,只能捉,遂不留枝花,转头又去看北堂岑,她拿牌尚拿得不好,眉宇间神色严峻,瑞珠儿左瞧右看,指点半天,最终只是摇头。
最近正开沽评酒,点呈十日,连日热闹。过了人定初刻,临街的窗子仍然喧哗,游人随处品尝,追欢买笑,秀丽有名的男子成群游街,骑银鞍宝马,怀中捧着酒库高酒,浮浪闲客随逐于后,风流娘子沿途劝酒,以点心相送。
“正度。”
眼瞧着面前这三个人的架势是要擒王,姬日妍忽然放下牌。
五局输了八十六注。莫元卿打头阵,开了一个十门冲,宋子佩在最后,击百、截色游刃有余,端着牌等着夺锦张。北堂岑的牌运似乎很好,上一把有四肩、百老在手,摊了一副凤凰雏,这一把瑞珠儿帮她排好了牌,叫她尽力断庄,只管出大的。
定王难得正色,厢房内欢声笑语一时停了,东歪西靠的郎君们各自站直,不晓得她要说什么。还有两张便全打完了。北堂岑愣怔一二,也放下马吊牌,抱拳颔首,道“王姎。”
“自折兰泉一役,四海几无战事。历经两朝天女励精图治,天下太平,百姓富足,再无用武之地。”姬日妍携了她的手,合在掌心里,轻轻拍了拍“是向西北征战的诸位将士之功。怪道坊间童谣:何人能执千钧弩?淮阳鹞子北堂虎。说的正是元卿贤妹与我的好岑娘——”她身子前倾,赞叹不已,未几眼帘低垂,眯眼窥探。
“岑之少贱,西北守疆从将家生奴婢。何期慧眼?乃在天家明德。”北堂岑脸上不动声色,抬起手肘,毅然盖住了牌面。姬日妍‘啧’一声,又去看坐在她正对面的莫元卿。
“当年耿耿将星,以分野度之,应在西北。”莫元卿沉声开口,大大方方地将手里牌面摊给姬日妍看,明晃晃一副大三花,“今日当在淮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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