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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将军府中赐第契纸、家人文书抄出近两箱,更有什么金器首饰、家具桌椅、皮草织锦、古董字画。凡是贵重物品都要点齐之后上缴国库,她家的查抄清单竟然能装订成册,房屋和田地尚且没有点清,旧衣零件儿和当票也要一一盘算,让人想象不到究竟贪了多少。待车骑将军严雌明日将她家在外的田宅摸清点齐,最多再过两天吧,就该叁堂会审了。
说起来,还真要感谢叁圣娘娘的庇佑。车骑将军是个安分守拙的武痴,别看她龙精虎猛、铜浇铁铸,妮子自小有个痛经的毛病。前天早上姬日妍好说歹说,险些没把嘴皮子磨破,才终于劝得严将军躺下,吃了一帖药,在巡抚衙门里休了两天姅假——否则她哪里能得空去把许家的两位姑母毒死?
昨夜的月似一轮盘,照彻大千清如水,也曾照彻微尘。它和俗世中的任何人都没有任何关系。姬日妍清晨起来,站在窗根底下朝外张望,院内竹影摇曳,叁更时看见的一轮明月好似幻梦。州牧一大清早就将消息递给巡抚,衙内人心惶惶,急张拘诸,衙役和狱卒如同獐麇马鹿,魄散魂飞。
定王府中的鹿顶钻山之后有片花园。前后帘拢掩映,四面花竹阴森,紫藤萝的色调细腻柔和,相当旖旎。一明两暗书房里头,姬日妍犹记得许怀珪在案前笑盈盈地同她说话。水红的口唇开阖,姬日妍并没有注意他在说什么,只凝望着他的喉结不断地上下滑颤,珠圆玉润,抑扬顿挫。她摘下两朵紫藤花,别在他鬓发间,怀珪伸手去摸,刹那一双明眸。
其实后来她去看过一次怀珪,是大殓的时候,装在四方棺材里。还是同往常一样的一痕腰,一双腿,面容宁静,栩栩如生。叁更静夜,四下无人,姬日妍特地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浑浊充血的眼球似一丸裹着蜡衣的绛珠般沉寂,确是死了。她有心要跟怀珪合葬,皇陵没有修好,故而命先葬在外头,待日后再挪。为着上坟方便,又花叁百两银子买了一套连着地的庄子,里边儿一眼井,盖卷棚与厅房各叁间,迭石子花园、箭道井亭、球场马棚、冶游去处,收拾起来也花不少钱。
“本王的事毕了,闲着也是闲着,不若去找你的娘,看她还有什么新奇玩意儿。”姬日妍将目光投向仙郎,他倚在床边弹一把黑漆月琴,闻言抬起脸瞧着她,依从地点点头。
昨夜姬日妍从州牧司衙回来的时候,特意在仙郎的小床前站了一会儿。贼歪刺骨的小孟浪子,白天被折腾惨了,睡得十分踏实,没有要醒转的迹象。姬日妍蹲下,借着月光看他的眼睫,半晌过去,颤也不颤。其实她都打算好了,如果顾仙郎醒了,她就叫亲兵把他的衣服扒光,扔到街上去。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她的腿都蹲麻了,这浪货还没动静,气得姬日妍站起身,一脚把他踢醒,自己进屋睡了。
仙郎的娘是大富商,姓顾名绩字无功。姬日妍倒没问她卖什么,只是瞧她家里四进四间的宅子,收拾得很有腔调。她似乎还有一个举人的功名在身上,但朝廷当时并没有职位空缺,她在正员之外。老母病逝以后,家里偌大的产业没人经管,她才开始学着做生意,挣了一点钱,给自己捐了个正五品——正五品的候补员外娘。姬日妍喜欢顾员外身上的文人气,这人相当雅致,又不酸腐,对财、色的钟情从不加以掩饰,放下什么王姎、商贾的身份,姬日妍有点喜欢她,想跟她一起玩。
到了顾员外的府邸前,有小厮出来迎。连着两晚家宴,在此喝酒,姬日妍对这里已经相当熟悉了,她叫小厮进去禀告员外,就说四娘来访,一面同仙郎往里走。仙郎在中门前下了轿,铜顶皂色盖帷的金缘大轿相当惹眼,街上来往行人纷纷侧目,他不好意思,用折扇挡着脸,牵着姬日妍的衣摆,缓步徐行,扭捏样子看得人心里发痒。
往日走到影壁,顾绩就该迎出来了,今日却没有。院中秋桂甜香袭人,团簇的小花连绵枝梢,真可谓造物之精萃。姬日妍在原地驻足,深吸两口,攀采一截花枝,别进仙郎的垂髻之间,匿在蕊丝精巧的花簪中。旧去的记忆兀自重迭,姬日妍感到低浅而宜人的忧虑,不由念道,“庭户无声,相对攒金缕。浥朝华万枝香袅。晓闻莺,旧眉在在关情,蝉鬓轻,醉宿银月来醒。”
“——恨不眠酒家,天风吹下,时见疏星垂河汉。昨夜月如何?澄空一镜,元自白,金波淡淡。玳床紫藤红药栏,花浅复深、谁把同心拆换。”
声音穿过金桂低垂的短墙,悠悠传来耳畔。
这下半阙词落在姬日妍的耳朵里,就好像在说:‘真恨不得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是吧?昨天晚上你小妮出去做贼,看见天上挂着恁大一个月亮,老娘我也看见了。当年你家的紫藤架底下出了什么事,老娘我也晓得。’还能有谁胆子这么大?姬日妍笑着转过身去,来人正是函谷叁关巡抚侍娘,文镜文涤非。
“涤非,我好想你!当年京城一别,南望路途杳杳,长亭连短亭,我还以为你我此生再无相见之时了。”姬日妍张开双臂要扑过去,文镜正左右挽袖,作势要扬拳头。
陛下恤刑缓狱,一岁内在狱病死及两人者,司狱并从杖六十,科罪,当职官员降一官。钦犯暴亡不是小事,这里是涤非的地界,尽管两位姑母在州牧司衙关押着,要兴师问罪也是找州牧的麻烦,但身为巡抚,涤非多少要负些督察不力的责任。她今年的政绩考核恐怕不能为‘最’了,年前赐腊不如往年还在其次,主要是得多写数不清的公文。
“半老的娘们要互相关爱才是。堂堂二品大员,天女在外的手眼。涤非你要有一点风度。”姬日妍急急握住她的手腕,叫道“亲王,亲王!我好赖是个亲王,涤非你怎么可以殴打亲王?”说着,往顾仙郎的背后一躲,说“你莫非就不想我吗?”
两个年近不惑的娘们闹将起来,顾仙郎觉得很有意思,用扇子掩着唇笑起来,给文镜问安。文镜等的就是这一下,仙郎的身子稍一伏下去,她便抬手将姬日妍给拎出来,问道“想你跟打你什么关系?”
妮子认真做思忖状,半晌摇头,道“似无甚关系。”文镜就笑,同她携手揽腕,顺着幽径往小花园走,叹道“我也想你。”
当年京师一别,文镜受了不少苦。身怀六甲,拖家带口,淮南、皖北两州攀附,可谓是凄风苦雨。即便如此,她也不曾因为加入党争而后悔,她并不怀疑定王在府中对她们说的话,一刻也没有。她说:
庄宗武皇帝时,西北灾害频仍,内斗不止,彼此间冲突不断,庄宗本可以对其施以援手,同时强迫对方俯首称臣,可她没有这么做。而到我的母皇登基,随着风雪而诞生的汗王深受爱戴,统一了百余支部落,我与姊妹们却深陷内乱不能自拔。母皇铁拳铁腕对外用兵,这次她击退了西夷,可是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我们难道要永远用血肉之躯去限制和平衡外在的威胁吗?不。
我们要建立一个万国来朝的盛世。
定王对她们所有人说:我们将建立成熟的机构,完备的法律,发达的文化。我们将令经济繁荣,让生活富足长乐;我们将使土地肥沃,让四海五谷丰登;我们将令百姓欢悦,令社稷安定。这世上所有人都会对我们萌生艳羡,对天女产生仰慕之情,与之拜为金兰姊妹,永结盟好。我将如古之圣主那样怀远柔逋,让人们敬畏这里、向往这里,我会让她们讶于这里的美好——就像你,正度,像你头回闻见栀子花的甜醉;也像你,改之,像你踏入东观,看见充栋宇、汗牛马的藏书;像你,光宪,像你第一次用芍药治好了老父的伤痛;像你,涤非,像你与你的学生们在翰林院畅所欲言,各抒己见。在我们建成这一切之后,我朝将八风不动,万年长青,成为一个恍若神话般的好地方:人各有能,因艺授任,壮有所用,老有所终,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而我们,我们自己,在我们建成这一切之后,我们过去所有的选择都会变得值得,我们过去所有的决定都会变得正确。我们受命于天。
她的话掷地有声。
文镜时常在贬谪的路上回忆起那一晚,年仅二十二岁的定王乱挽乌云,立于青玉案上,豪言壮语,喷珠吐玉。时至今日,她都常常感慨,景宗文皇帝的第四女,她的挚友,可真是一位地主英豪。
只是可惜,定王易于折堕、奢靡成性、嗜好玩乐,并不适合当皇帝。
巡抚侍娘来的时候面沉似水,这会儿已缓和多了。见她与定王携手归来,顾绩如蒙大赦,起身作揖行礼,恨不得给定王磕一个。姬日妍莫名其妙,见院中已摆好筵席,自然而然上首入座,令仙郎捧酒。
早在听说许家的两位国姑被押入州牧司衙时,文镜就已经知道姬日妍动了灭口的心思。许怀珪曾是她的挚爱,她说只要怀珪在她身边,桃红柳绿,她可以一眼不看,彼时她也确实做到了,换来许老太太对她的鼎力扶持。话是这么说,党争失败以后,姬日妍二话不说将大房勒死,向太皇表忠心,叁年之后又扶了许姓的亲弟弟含玉,自此以后成天就没着过家,以狎伎花钱为己任,闲散的名声传遍天下。
倒不能说她的性格大变,毋宁说她的本性难移。文镜知道她想建立空前绝后的盛世,她的抱负是真挚的,言辞也是恳切的,但建立这盛世竟是为了什么,文镜不愿深究,她已经决意要帮姬日妍收拾她留下的烂摊子,替她瞒天过海,彻底了结当年之事,多说也是无益。她们从小就在一起,无论彼此现今是一幅什么样子,她们总归有过好时光。发自心底的,文镜希望姬日妍能过得轻松且快活。
——但也不要太快活了。
天气颇为寒凉,看着姬日妍把手揣进顾仙郎的大腿中间取暖,文镜觉得这个妮子现在简直像匹脱缰的野马,没人能管得了她,幸亏她当年没做成皇帝,不然不晓得现今要如何耽于酒色才能称意。
“说起来,本王一直也没有问,顾贤妹是做什么生意的?”姬日妍坐也没个坐相,想是昨晚出去做贼,没有睡好,身子骨一歪,偎在仙郎怀里。顾绩笑着摇头,说除了家里常规的产业,买卖丝绸、茶叶,还干不大点的小本买卖,挣一口饭吃。仙郎搂着姬日妍的腰,俯身在她耳畔小声道“娘还卖小金鱼。”
“哦?”
见定王有兴趣,顾绩叫来两个小厮,将她屋里的琉璃碗搬出来。未过片刻,两名小厮先铺地毯,又放软垫,请出一口缠丝琉璃大碗。清搅的玻璃,碗底饰以各色宝石,加之水光映衬,阳光下一看,榭漫芳塘、柳浪莲房都在这小小的一方空间里,曲曲层层皆可入画。碗中一对小红鱼,灵动活泼,鱼鳞粒粒如贯珠,奇特炫目,通体朱红而有光,尾鳍超过身长,游动时飘逸洒脱,头顶肉瘤厚实,正中白色,好似方正的玉印,瑰奇出众。
“这是花凤尾珍珠、鹤顶红跟玉印头叁个品种杂交育成,得来十分偶然,只这么两尾,我不舍得卖出去,一直留在家里,精心培养。”顾绩令小厮取来鱼食,捧给姬日妍,道“府中还有几尾喜鹊花和十二红,泡眼有双挂黑、鸳鸯和红白花。狮子头就更多了,上品的鹅头红却没有几尾。除此之外,我对府内的雪质墨章也甚是满意,不夸耀地说,其斑纹美丽,有清漆一样的光彩——也搬来请王姎和巡抚大人掌眼。”
怪道她有耐心把仙郎放在别府养育多年,原就是喜好这个,造物之不测已不够令她满足。文镜对侍弄花鸟鱼虫更感兴趣,这两条小鱼令她啧啧称奇,顾绩见巡抚大人对此颇有心得,不免也谈起自己培育小金鱼的经验来。姬日妍并不像她们有闲情雅致,在她的心里,金鱼和盆栽一样,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安安静静地生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自生自灭。它的所有行为都在缸里,在水里,它完全不可能惹人讨厌,但姬日妍对它也谈不上多喜欢。在她身边,这种无趣的小东西不可能得到持之以恒的饲育和关注,随便养养,能活就活,活不起就死,没准儿哪天她一嫌烦,就让下人把鱼缸拿出去倒了。就像她对待怀珪、含玉,和府里其他侍人一样。
这样的想法倏忽令她一惊,姬日妍从席间跳起来,简直白日见鬼一般,感到难受极了。坦途失足,暗室萌心,一直以来她都骗自己,江水长流无尽意,夕阳虽好不多时,怀珪虽然得她的心,但自古以来美人薄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实在没有想到,原来怀珪只是她的小金鱼。她所思念的,原来是她最爱的小金鱼。
姬日妍忽而感到一丝孤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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