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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第3页)

自去年忍痛舍她而去,他便常怀殉死之心,直至听闻皇帝遣归仆散氏、兖国长公主病愈,才卸下心头一件重负,继而愧歉之心大起,深恨自己未曾护她半分。及至此次援卫,他因马军步军是诱敌之饵,不肯多损国家兵力,便只要了两千人马,并未将完颜宁的安危置于万全之地,心中更是内疚难安,此番入京,只盼能向她倾吐衷肠、赔礼谢罪,哪怕被她责怪怨骂,亦是甘之如饴,谁知竟连一面都见不着,真个咫尺天涯,银河难渡,寸寸相思摧心肝。

他无奈随众而行,忽觉有人拉他手臂,侧首一看,却是达及保喜滋滋地笑道:“恭喜将军!”完颜彝苦笑不语,自忖此刻再托他去找纨纨已然太迟。达及保又道:“将军是孝子,回京之日怎不祭拜老夫人?”完颜彝猛然想起,忙上前对移剌蒲阿述说情由。移剌蒲阿皱眉道:“也罢,那你快些,日落之前在崇德门外集合,若迟一刻,你自去领军法。”

完颜彝谢过移剌蒲阿,与达及保穿出人群,便策马向城门驰去。说来也怪,他自出狱后祭拜亡母,回回都发现母亲坟冢被人洒扫料理过,且墓边总有一包簇新香烛,似是专门为他而备。他百思不得其人,只得在香烛旁留下道谢书信与银两,到下一次再去祭拜时,香烛已换了新的,书信银两均已不见,料想那人已然收下,便安然放心,从此都空手而去,不再另买香烛。

二人策马出城,达及保忽然转头笑道:“将军,您猜我方才去哪里了?”完颜彝微微一怔,猛然醒悟过来,大喜道:“你……她,她在哪里?!”达及保笑道:“在庄献大长公主园寝。”原来达及保入城之后,并未随完颜彝觐见皇帝,而是悄悄改装来到济国公府求见福慧,福慧正待出门,见到达及保便松了一口气,笑道:“公……姑娘料事如神。郎君快去转告你家将军,今日是长主生辰,姑娘要出城祭祀,请将军小心些。”又教达及保以祭拜裴满氏为脱身之由,一试之下果然奏效。

完颜彝喜出望外,拨转马头便要向东,忽见达及保并未跟来,回身问道:“怎么了?”达及保笑道:“属下代您去拜老夫人,免得您用老夫人扯谎,心中不安。”完颜彝感激无已,拱手一揖,达及保笑道:“这都是仆散姑娘安排的。将军,夫人当真聪明呐!”完颜彝听到此,心中说不出的高兴,忖道:“我那宁儿何止聪颖,她待我心细如发,体贴入微,世上聪明人原是不少,可这般贴心的人儿再没有第二个了!”只是这番话却不必宣之于口,便笑着点点头,双腿一夹马腹,向东疾驰而去。

不多时,大长公主园寝已在眼前,完颜彝略一思忖,下鞍拍拍马儿,一指右侧树林,低声道:“去吧。”那骏马随他已有四载,极通人意,低低短嘶一声,随后闲步踏往林中。完颜彝更不耽搁,飞身奔向园寝。

他曾随纨纨她们祭拜过大长公主,对园内布防甚是了然,踏方步估算了大致位置,打量了一下墙高,退后数丈,突然急冲向前,手脚并用,在墙面上连点数下,瞬间跃上墙头,右足再奋力一蹬,左腿跨出,双臂抄展,攀到园中一株高柏枝柯间,藏在深浓的绿叶里俯身察瞰,只见园内幽寂无人,极是净静,宫人侍卫们都不知去了哪里。他颇觉奇怪,沿树干一溜而下,落脚甚轻,兔起鹘落三两下便跃到享殿侧门外,悄悄直起身子往门缝里一张,差点笑出声来:只见福慧领着乌压压一殿的宫人侍卫默哀追思大长公主,想来又是完颜宁的主意,故意引开侍从,好叫他避过众人耳目。

第62章千山寒暑(六)拜堂

完颜彝更不迟疑,提气纵跃,三步并作两步绕过影壁烧炉,奔到宝顶前的门殿,一眼就看到灵堂里跪着两个少女,俱双手合十背心向外,身影清晰可辨,穿月蓝色衫子的是纨纨,另一个白衣素裳、纤纤姌姌的背影,却不是完颜宁是谁!

二女听到步声,双双转身回头,纨纨见他便微笑颔首,站起身走了出去;完颜宁不复昔日沉静,提着裙裾飞也似地奔到他面前,单薄的肩头微微发颤,一双点漆般的眸子笼着水雾,看得他心中发疼,顾不得纨纨还未及阖拢大门,双臂轻轻一带,将她揽进怀中,颤声低道:“宁儿,你可都好了?”偏完颜宁也同时在他怀中柔声问:“你受伤了么?”二人听到对方的问话,一个抬头轻道“都好了”,一个柔声低道“没有”,四目交凝,温馨无限,又紧紧抱在一起。

良久,二人才缓缓分开,完颜宁仰首细细端详他,忽而嫣然笑道:“哪来的柏树成了精,变作我良佐的模样。”边说笑边伸手轻轻摘下他发间一片柏叶。完颜彝听到“我良佐”三字,心里说不出的受用,笑着将自己翻墙攀树之事告诉她。完颜宁眨眨眼,粲然笑道:“原来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一个将军过墙来’,你老实招了吧,从前在丰州的时候,是不是也总爬邻家的杞桑檀树[1]?”完颜彝搂着她笑道:“我不可怀也[2],除了你,再没人要我了。”

他这话原是一片深情,可听在完颜宁耳中却觉心酸,打叠精神笑道:“看来只做过柏树精,诗圣说‘苦心岂免容蝼蚁’,别动,我给你捉虫!”边说边伸指挠他腰肋间。完颜彝着痒,捉住她双手大笑道:“宁儿别闹,哎,你再这样,我可还手啦!”她顺势偎进他怀中,柔声道:“‘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工。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杜少陵写得真好!”完颜彝恍然而悟,她又笑又闹绕了一圈,原来是借诗慰勉,兼之逗自己一笑开怀,想必经年来自己所受种种委屈不平她都遥遥知道并记挂着,心头一阵温暖,双臂轻轻一提将她抱起,在她耳边低声笑道:“你方才说,苦心岂免容蝼蚁,下一句是什么?”[3]她立时红了脸,娇靥生晕,更添风致,挽住他脖颈含羞不语,片刻,方细语道:“只怕我没这个福气。”

完颜彝愈发爱怜,侧脸贴在她柔滑的脸颊上,低声道:“怎会呢,我已连根种在你翠微阁里了,再移不走了。”完颜宁想起诗中“未辞翦伐谁能送”一句,心中大感不祥,怔了一怔,轻轻挣下地来,仰首凝视他双目,轻声道:“良佐,你答允我一件事,好不好?”完颜彝笑道:“好,你再想想,多说几件,我都依你。”她蹙眉缓缓道:“你待我真好……”又不再说话,贝齿轻咬着下唇,停顿片刻,方颤声道:“你再等我一年。若一年之后官家还是不肯,你就另选淑女,早日成婚吧。”

完颜彝大惊,情急之下紧紧抓住她双手,一个劲地断然摇头,她泫然低道:“你总不能被我耽误一辈子,眼下战事那样紧,你身边却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我于心何安?你去娶一个知冷知热的好女子,能在一朝一夕、一蔬一镬里体贴照料你的,岂不比我这镜花水月好得多了。我绝不怨你,原是我自己福薄,怪不得别人。”完颜彝急道:“不,不,我宁可终身不娶!宁儿,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我的冷热?其他事我都依你,只这一件,永远不必再提了!”完颜宁柔肠寸断,凝目望他片刻,含泪道:“天下好女子那样多,怎会没有知你冷热的人。良佐,你安心娶亲,若将来我侥幸能够脱身,定必不会嫁别人,我……我给你做妾室!”

完颜彝听到此,胸中热血翻涌,疼涨如裂,喘息着说不出话来,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宁儿,你是非我不嫁,对么?”完颜宁含泪点头。他昂首笑道:“我也是非你不娶!既如此,咱们还等什么,今日就成亲吧!”完颜宁睁大一双泪眼,不解道:“今日?”完颜彝决然点头道:“是!咱们就在这里结为夫妇,宁儿,你可愿意?”完颜宁怔了一怔,想到父母私结情缘之事,忽而满面晕红,连一对小小耳朵都烧成珊瑚之色,退开几步低头不语。完颜彝不明就里,上前去轻轻拥住她,在她耳鬓边低声道:“你不愿意么?”感觉到女孩儿身子发颤,松开一手缓缓抚过她背脊,柔声道:“算了,不要紧的,咱们来日方长。”过了片刻,才听她蚊蚋般的声音隔着他胸前衣衫一字字传进他心里:“我早当自己是你妻子了……”

完颜彝大喜,牵着她一只小手走到庄献大长公主灵前,沉声道:“好!那咱们今日请大长公主主婚,福慧姑姑为媒,仆散姑娘为证,宫人侍卫们为宾,就在这里拜天地。”一边说,一边已携着完颜宁双膝跪在灵位前的两个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直起身对着庄献大长公主的画像虔诚地道:“大长公主在上,晚辈完颜陈和尚与宁儿情投意合,期约白首,今日在此结为夫妇,从此祸福与共、恩爱不移,有劳大长公主为我二人做个见证。”完颜宁随他走到灵前便已知方才误会了他,既羞且愧,涨红了小脸抬不起头来,及至听了他这几句掷地有声的话,心中一片温暖,伸出一手与他紧紧相握,抬头仰望大长公主画像,低声道:“愿姨母芳魂保佑,我与良佐生生世世,永为夫妇。”完颜彝侧首笑道:“对极!一生怎么够,咱们要生生世世永远在一起!”说罢,二人手拉着手,双双叩下头去。

礼毕,完颜彝扶起爱妻,搂着她纤腰笑道:“从今后,可不许再说混话了。”完颜宁依偎在他怀中,柔声道:“是,夫君有命,妾身无不依从。”完颜彝喜不自胜,抱着她笑叹道:“宁儿,我此生无憾了。只可惜我爹娘大哥没能见到你,若他们知道我得妻如此,不知会有多高兴。”她调皮地眨眨眼,莞尔道:“婆母见过我的。”完颜彝奇道:“我娘去世时,你还是个奶娃娃,整日关在宫里,怎会见得着?”她欲言又止,娇晕薄红,被催问不过了才含混道:“我去拜过她老人家……”

他心头一震,想起亡母坟前的香烛,全部豁然开朗,俯首柔声道:“是你一直料理她的坟墓,还留香烛给我?”她红着脸点点头,轻声细语,气若幽兰:“公爹远在阶州,伯兄远在临洮,我都去不了,汴梁只有婆母一处,我自然要好好照料。”他感动无已,低头亲吻她光洁的额头,梦呓般唤了声“宁儿”,又去吻她柔腻的脸颊。

顷之,他微微抬头后仰,见新婚妻子娇美的小脸一动不动地贴在自己掌心里,双目紧闭,纤长的睫毛轻轻颤抖,心中砰砰大动,只觉情热如炙,难以自持,喉头滚了滚,缓缓低头向她樱唇吻去。

他吻得生涩而温柔,生怕自己莽撞,磕疼他那比花蕊还娇嫩的小妻子,轻轻含住她柔嫩的唇瓣,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终于如愿尝到了她蜜一般的清甜。

一吻既终,她软绵绵地伏在他身上,仿佛全身骨骼都熔化了,一双妙目雾气濛濛,柔润的樱唇微微红肿,看得他血脉偾张,忍不住又捧起她的小脸吻了下去。她娇娇娆娆地“嘤”了一声,珠玉似的耳垂红得透明,本能地环抱住他,回应他越来越灼热的亲吻。

这一次直到她快要喘不过气了才结束,他抱她坐在自己腿上,意犹未尽地啄她滚烫的面颊,过了片刻,忽然仰头向后道:“不对,不对啊!”她正靠在他身上轻轻喘息,被唬了一跳,娇声问他:“什么不对?”完颜彝笑道:“我一出狱就去上坟,那时已有人洒扫过了,莫非你那么早就喜欢我了?”完颜宁大羞,支起来急道:“胡说!”只是她全身酥软无力,才起来就跌回他臂弯里,嘴里只顾着分辩:“那时还是朋友之谊,你无辜陷狱,我为你分忧也是应当。管仲离家时,鲍叔牙不也侍奉管母么?”完颜彝点头笑道:“长主言之有理。那么你是何时开始拜祭‘婆母’的?”她眼珠一转,笑吟吟地道:“自然是收下你定礼之后了。”完颜彝忍俊不禁,极力憋出一副凶霸霸的神气:“鬼灵精,再不说实话,我可不客气啦。”完颜宁眨眼笑道:“你问我何时拜祭婆母,又没问我何时喜欢你,怎么反来怪我不说实话?”完颜彝笑道:“好,是我问错了,那你说吧。”她一对晶莹剔透的眸子转了几转,煞有介事地道:“当年隆德殿外,妾身对将军一见钟情。”完颜彝又气又笑,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钟什么情,你那时才几岁?”她双手捂着两边脸颊,咯咯笑道:“女儿家名节要紧,我被你搂也搂了,抱也抱了,不钟情你还能怎么办?我还没问你呢,我那时才四岁,你怎就辣手摧花一点不顾惜?”

完颜彝被她一通胡扯逗得大笑,单手搂紧她,笑道:“这倒提醒我了,我本就说不过你,兵家讲究击敌之短,长主且看我摧花——”边说边用另一手呵她痒。完颜宁触痒不禁,又被他箍在怀里挣扎不开,只得软语求饶,连声笑道:“我招了,我招了!”他并不松开紧紧搂住她的那只手,只待她东拉西扯就再呵她痒,完颜宁知道逃不过,低头想了一想,赧然道:“其实我也不晓得……我从前只知道你心地善良,勤学上进,又是个有勇有谋的忠臣孝子;后来为了厘清方城案,我看了开封府的卷宗,才知你爱民如子、嫉恶如仇,又执法如山……再后来,你回回缠着我问姨父的事,哪怕他身败名裂去世多年,你也不顾自身利害执意要为他讨回公道,我便知你侠肝义胆,正直不阿;你那时虽厌恶我,临走时却提醒我蒙古将要南侵,是个公私分明、诚心谋国的真君子……再后来,我在回廊上见到你,踽踽独行,洪荒寂寞,我那时才明白,原来再刚强的男儿也有满腔柔情待人抚慰……再再后来,我兄长带你来见,你和我说于湖稼轩,说元才子,说我姨父姨母,说练兵之道与破蒙之策,我其实冷极了,早站不住了,可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愿叫人添衣,只盼与你再多谈一刻……再再再后来,我听说你要领兵去庆阳前线,忍不住出宫来见你……”想起当日情状,她双颊晕红,含情带笑地睇他一眼,又蜷到他怀里撒娇:“你这人真坏,干嘛非逼我说出来。”

完颜彝早已听痴了,心中又欢喜又感动,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生性谦抑,父母课子又极严,自幼所听教训多而夸奖少,及至长大后身边师友夸赞又多似玩笑,他也并不当真,从来不觉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此刻听她温言软语细诉情衷,才知自己点滴言行尽在她心目中筑起一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心中豪气顿生,又如浮云端,四肢百骸尽数舒展,说不出的快活,只觉蒙她如此青睐,便是世间最幸运之人,所受种种相思寂寞之苦皆如尘芥,不值一提。

完颜宁瞧他笑呵呵地不说话,眼里尽是心满意足的欢喜之色,心中大起爱怜,忖道:“我若能常伴他左右,叫他天天这么快活就好了。”脑中万念电转,终是无计,不由抱紧他低叹了一声,只听他柔声道:“宁儿,你别难过,便是寻常夫妇遇着征戍也要分离的,这事不怪你。”完颜宁调皮笑道:“嗯,‘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他忍俊不禁,低头以额相抵,笑道:“木已成舟,悔之晚矣。”又轻抚她满头秀发,低声道:“你画的蓉宾图,我一直藏在怀里,就如同你日日在我身边一样。”完颜宁想起一事,歉然道:“你赠我的定礼,我却没好好收着。”说着便将前番纨纨入宫遇险,自己赠以匕首之事告诉了他。完颜彝听罢,立即点头道:“正该如此!若换作是我,也会送给仆散姑娘的。定礼不定礼的,哪有人要紧?”二人志尚一趋,相视会心而笑,不约而同地仰首望向悬挂在灵位前的庄献大长公主遗像。

画中的大长公主仍是绮年玉貌,神态端和,气度娴雅,眉眼间丝毫不见离世前的悲苦憔悴之色。完颜宁突然一阵悲哀,想到姨母少年结缡、奉旨完婚,结果却无家可归凄凉惨死;母亲私结情缘,忧郁而终;韩国大长公主终日惶栗,惊悸病逝;岐国公主舍身和亲蒙古,泽国公主谋反事败被杀,定国公主与景国公主青春早逝,道国公主被迫嫁与姐夫……她所知所闻中,竟没有一个公主姻缘美满得以善终的,而自己与完颜彝亦受君王猜忌,出降之事沉沉无望,不知将来又会如何呢?

[1]注:见《诗经·郑风·将仲子》中“无折我树杞”“无折我树桑”“无折我树檀”,描述年轻人翻墙相会心上人,折坏墙下树枝的情景。

[2]注:见《诗经·郑风·将仲子》中“仲可怀也”,表达女子爱恋之情。此处用同一首诗作答逾墙折树句。

[3]注:见杜甫《古柏行》中“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此处自比柏枝,以鸾凤喻完颜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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