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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力决定跟盲童谈一次。她在台上唱完最后一支歌,没等歌厅里的人离去就先走出歌厅。那缠绵的乐音在后面追逐着白力:天不下雨天不刮风天上有太阳,走了太阳来了月亮又是晚上……白力很厌烦这种废话连篇的歌曲,虽然她也免不了要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它,白力想如今的男人女人包括她自己智力退缩到了极点,神经出了故障,所以才只对这些平庸不堪的东西感兴趣。白力想,先前还有刘三姐、李铁梅可唱,如今唱这些却没人听得懂,没人再感兴趣了,真是不可思议!白力真想躲避那种无病**、装腔作势,找一个清静之处濯洗自己的嗓子和耳朵。白力渴望着能有福分回归到从前的自己,可她无法甩脱尾随而至的靡音,它们几乎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白力踉跄着往城墙下的城洞走过去。
这时盲童的笛音还未吹响,他心上那座幽黑的时钟还没到点,何况水上乐园那边的乐音仍在缭绕着。但盲童的感知力是非常强的,他意识到一道影子飘摇着倏然而至,他知道那一定是那个他等待着的人提前来到了他跟前。盲童没有探问,只把笛子举到唇边,他将用自己特殊的方式和语言与一个人对话。白力按住盲童的笛子,说:“别吹了,我已来到你的面前。我想问你一件事,你愿意回答我吗?”盲童点点头,将笛子握在手上。
白力说:“也许不用我说你就知道我要问你什么了。”盲童点点头,而后开了口。白力觉得盲童说话的声音和他吹的笛音一样动人。盲童用笛音一般的声音说:“这是我师傅交代给我的,师傅说我如果感到寂寞、孤独了就到这资水河边的城洞外吹笛子,师傅说他当年就是在这个地方用笛音驱走无边无际的苦闷的。”盲童说着话,无光的眼轮里仿佛闪射出明丽的光芒来。他继续说,“师傅交代完之后便把自己的笛子给了我,就是我手上的这支笛子。”盲童特意把笛子举起来在白力面前晃了晃,“此后师傅就消失了,再也没在我的面前出现,我就摸索着到处寻找我的师傅。我几乎摸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和小巷,也没有闻到师傅的一丝气息或一个小小的足音。师傅大概真的从这个城市彻底消失了,要不然我是会将师傅找着的。凭我的感觉,只要师傅还在这个城市里,只要他出现在街上或从街上经过,哪怕街上的人再多再杂我也会体会出师傅的脚步和信息。”盲童流下干涩浑浊的泪水,继续叙述他心中的哀婉和悲伤,“我苦闷极了真想了却自己这条贱命,可我立刻想起师傅的话和师傅给我的笛子。我按师傅的指点,在一个似乎是冥冥中暗示给我的时刻来到这个地方,然后我吹出了师傅第一次教给我的曲子,顿时我心上就好受多了,那种因师傅的离去而一直笼罩在心头的阴翳开始往周围散淡开去,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激动,浑身都生长出对于生活和未来的信念。”盲童的脸上释放出绚烂神奇的光彩,那情形和他吹出他最得意的笛音时一模一样。盲童继续着他源源不断的叙述,“当然,还有比这更重要的,那就是我吹响笛音时有一个人走近了我,我立即从她身上感应出一种不同凡响的气息,这种神秘的气息只有跟师傅在一起时才体会得出。只不过师傅是男人,而这个人是女人,我猜想她身上的气息一定是师傅传导给她的,师傅曾用我手上这根笛子吹出魔力一般的笛音感化和濡染过这个女人。要不然她一走近我我就产生特殊的感觉,那就荒唐滑稽了。”
白力感动了,她伸手接过盲童递过来的笛子,心上浮起一泓春水,这春水一半是喜悦一半是伤感。白力的目光在笛子上盯了一会儿,那根笛子泛着暗红的光泽,每一个笛孔都显得很幽深,仿佛随时都会冒出一缕悠长的笛音和一个悲凉的故事。白力往盲童身边靠近一步,用一只手在盲童脸上轻抚着,白力抹去那上面缓缓流淌着的、不知是哀是喜的泪水。白力说:“孩子,你别说了,一切我都懂了,我们的感情和生命都是这根笛子里流出来的声音滋养大的。我们走吧,太阳已经落山,夜幕已经罩下来。你以后不要再来这里吹笛子了,我已经辞去水上乐园歌厅里的工作,今后恐怕难得来听你的笛音,虽然我是那么留恋这个地方,那么喜欢你用这根笛子吹出来的声音。”白力不由得也淌下了两行浊泪,她收回抚在盲童脸上的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两下,而后缓缓抓过盲童那只垂在一旁的手,将那根神圣的笛子轻轻放回到盲童的手心。
十
这天晚上,西边的半个城市都忽然停了电。事先没有任何预告,咒骂声、吼叫声、尖厉的唿哨从街两旁向街心掷去,旋即星星点点的烛光在街头巷尾眨巴起来,那样子仿佛冤鬼的游魂,旋即调侃的哼唱传过来:“去了电灯去了蜡烛又是晚上,哥哥什么日子才能闯进你的梦乡?”
人民医院也停了电。何古呆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没有点蜡烛。在黑暗中,何古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他发现那个洞已愈合了一半,何古有些惊异于自己的生命力和再生力的强盛。这个洞割开之后,何古没上过药,连碘酒、蓝药水都未涂。何古摸着这个半合的洞突然想起也该有十几、二十天了吧,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就未闻派出所的半点信息呢,那矮个子所长不是说有什么进展就通知单位和本人吗?何古这几天每天上午都要往传达室跑几趟,一直未见派出所寄给单位和他个人的信函或打过来的电话什么的。何古想派出所不办理此案也没关系,我自己想办法。但至少派出所得将那把新疆铜箍把匕首还给我啊,我好用它去割馆长的脖子,我不能白割了自己一刀。
一想到铜箍把匕首,何古身上就来了劲。何古在房里踱了一会儿方步便出门下了楼。何古认为老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派出所拖得了十几天、二十天,也可以拖上三年、五年,若那样一切都完了,白力早都不认识他了。何古心上有些迷乱,步子变得沉重起来,但他还是坚定了一下信心继续朝医院门口走去。
何古经过太平间门外那段路程时空中突然刮过一阵风,幽黑无光的太平间的木门“嘎呀”响了一声,何古往那边睃了一眼,并没在意那门是关着还是开着。以往有电的晚上那门总是敞开的,家属可以随时进去认尸或领尸。该不会有狗或别的牲畜进去捣乱吧?何古的脑海里无意识地闪过这个念头,然而他并没停下脚步或挪过去瞧瞧太平间。何古很快就经过太平间来到医院大门口。门外的大街烛光闪烁好像有许多人在过生日,正准备一口气吹熄这生日蜡烛。其实这是一些摊贩卖果品、香烟、汤圆、快餐之类的,那声声吆喝从明明灭灭的烛光里往外直冒。何古的身影穿出医院大门,晃进蜡烛夹击的灯影的藩篱之中,他忽左忽右、忽东忽西、忽沉忽浮、忽明忽暗,像一具走不出迷宫的游尸。也不知过了多久,何古和从那藩篱般的烛影里游离出来飘进烛光企及不到的黑暗里。何古不觉回过头来望望身后远去的暗淡的烛光,眼前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何古有些不可思议地笑了笑,他觉得奇怪,刚才在烛光中穿行什么也看不清,前后左右都是一些暗影,想大大方方抬脚走路却有些不知深浅,这一会儿离开了闪闪烁烁的烛影,一切都在黑暗中清晰起来。何古的身影无缘无故地晃悠一下而后慢慢转回身去。前面是一道铁门,一道紧闭着的铁门,铁门旁边挂着一个长形牌子,何古没必要走上前去就半猜半认弄清了那是“城西派出所”几个字。何古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后去摇铁门,“哐当,哐当,哐当当当,哐当当当”,那铁门被何古摇得很响亮、很有节奏,像何古在水上乐园的歌厅里听白力演唱时乐队在一旁敲响的乐音。何古想,白力还去那里唱歌吗?何古想,白力的歌真有意思,就好像她那闪烁的眼眸一样。已经很久没去那里听歌了,不知白力是否还记得她对自己许下的诺言。想到这里,何古心里就苍凉起来、悲壮起来,何古不再摇晃铁门,愣怔了一下。铁门继续轻摇了几下,终于完全停止摇晃变得沉默无声。何古抓住铁门的横梁爬到门顶,然后很轻快地飞进派出所的院子里。
十一
见停了电,文化馆馆长摸摸索索从抽屉里摸出两根蜡烛用火柴点燃了,这两根蜡烛一根插在窗台上的烟灰缸里,另一根则被馆长牢牢地抓在了手上。他抓住蜡烛走到那些被自己翻得乱七八糟的柜子、箱子前。停电之前,他就在这里翻了好一阵子,那样子就像那狠命地在地上刨食的母鸡。馆长受了何古的惊吓之后,这几天忽然想起他曾交给青杏一个小纸箱,那是几年前他跟青杏结婚时交给青杏的,馆长对青杏说是他的个人档案,包括他的学历证书、获奖证书、作品展览通知、跟前妻和跟青杏的结婚证,以及前妻和青杏写给他的情书。他记不清是否还有别的什么在里面。馆长只记得他将纸箱交给青杏时说过的那一句话,若干年后你对我完全了解了,觉得我们的婚姻非常满意,完全可以白头到老了,再把小纸箱交还我,我们共同来保管。馆长恍惚中疑心那所谓的泰山金刚经或与此有关的东西也装进了小纸箱。何古说的关于泰山金刚经的传说并不纯属子虚乌有,他当年确实曾跟人去火车站取过省美术馆托送过来的东西,只是他不太记得有没有泰山金刚经之类的东西,假若他拿了一般不会乱扔,要放也会放到一个保险一点儿的地方。自从何古朝他索要什么泰山金刚经之后,他虽然嘴上没漏半点口风,但背后已在家里找了几回,几乎把每一个角落都搜遍了,然而直到这天晚上仍一无所获。馆长就想起交给青杏的那个小纸箱,莫非那里面会藏着什么?馆长开始找小纸箱,可他不知青杏究竟将它放在了哪里,怎么找也找不着。
此时,楼道里响起迟缓而沉重的脚步声,馆长偏着头支棱着耳朵倾听起来。
馆长听出那脚步声果真是朝着自己的房子这个方向而来的。他挺直身体,把蜡烛举过头顶将自己的黑影逼至身后,然后一步一步向门口走过去。他意识到门外的脚步声并不是青杏的。青杏走起路来有弹性,是一种点到即止的风格,而门外的脚步声过于沉稳、凝滞,似乎能在楼板上留下深深的脚窝似的。馆长转身准备继续寻找小纸箱,可他的身体还没完全转回去,外面的脚步声就停在了他的门边,接着一声很厚重的撞击声“嘭”的响在门上,虚掩着的房门被撞开了。馆长的身体很不情愿地转回去,旋即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充满了惊奇、迷惑和恐惧。原来门外有一具寡白的裹尸布裹着的东西僵挺着扑了进来。同时扑进来的还有一股冷嗖嗖的风,这股风直取馆长手上的烛光,馆长赶紧用一只手在蜡烛旁挡住,那烛光才扑闪着死里逃生还阳转来。那僵挺着的东西“砰”的一声扑倒在地,馆长不由得“啊”一声后退了两步。而后他又看见一张阴惨惨的笑脸出现在门口,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活人,这人手上还拿着一把寒光直闪的匕首。尽管馆长此时已被吓昏了头,但他仍然认出这把匕首就是曾经放在他这个屋里削水果的新疆铜箍把匕首。那人拿着匕首迈进屋里在裹尸布上一挑,那个黑脑袋里面的脖子也露出来,馆长于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脖子上的小黑洞。
十二
高平在夕阳西下时分回到这座城市,当时人们都在纷纷议论刚发生不久的奇案。高平因写生外出,对此浑然不知,仍沉浸在那没有完全冷却的激情里。高平离开城市后,青杏一直没追随上他,结果却殊途同归,高平一回到文化馆,青杏也进了文化馆的门。进而青杏尾随高平进了他的屋。屋里的一切仿佛与高平走时没有丝毫变化,连席梦思床上那个痕印也似乎还是青杏在那里四仰八叉躺过的。青杏于是又躺到那个皱痕里,将现在的青杏和许多天以前的青杏叠合在一起。高平把肩上的行李扔到屋子中间的地板上便深深陷进沙发里。许久,他们都一言不发隐在初夜的阴暗里,高平觉得思绪在夜空中游弋了一阵,最后悬在某一个点上不再移动,就宛若一个系牢在一个固定地方的气球。青杏苦苦的追随毫无结果,这让她又恨又泄气。高平从迷惘之中逐渐清醒过来,他觉得该做点什么才是,于是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到床头去按电灯开关,不承想他的手被另一只手抓住了。这是一只细腻、小巧却有力的女人的手。他借着黑暗里的微光瞥见这只手,突然觉得它很美妙。他说:“想不到你的手这么动人。”青杏说:“其实手对于女人来说并不仅仅是劳作的工具,你总听说过‘手是女人的第二面容’这句话吧。”高平很赞同青杏的观点。他在这只手上又瞟了几眼,然后抽出那只属于自己的、还未形成任何理论的男人的手。青杏盯住他,嘲讽地说:“你以为我那么贱,要把自己贡献给你是吗?你想错了,你这头蠢到了家的猪!”高平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他忽然想起得把写生时拍的胶卷冲出来了。
十三
何古的案子在这个城市被传说得沸沸扬扬。案发的时间是西城区突然停电的那个晚上。那时,高平和青杏都还没有回到这个城市。那天晚上何古翻越派出所的大门后径直往那间审讯室奔去。审讯室的门是虚掩着的,何古只轻轻一推就开了,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弱光,何古发现里面有一个人正在翻找着抽屉。他就是那位矮个子所长,何古一下子就认了出来。原来,那天晚上停电后所长在家呆坐了一会儿,可是电一直没来,所长便想点根蜡烛,因为那个时候上床睡觉为时过早,没事做又没光亮枯坐着实在无聊。他找了好久也没找到蜡烛,突然想起最近财务室为了应付停电给每人发过一把蜡烛,而他的那一把似乎被他丢进办公兼审讯室的桌子里了。所长因而来到审讯室,并在抽屉里找到了那把蜡烛。巧的是何古那把新疆铜箍把匕首也在抽屉里,所长这才猛想起何古曾经向他报过案,原来他当时把何古这把匕首收进抽屉后,连同何古跟他说的一切也一同收了进去不再想起。所长想这可不是一个小疏忽,但也没有办法,只好改日再去文化馆找那个馆长调查调查。没想到,何古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何古二话不说,把匕首拿在手里,何古只问“你干吗把我的事搁了这么久不办”便朝所长脖子划了过去。所长当场倒地,眼巴巴望着何古扬长而去,何古在门边忽然良心发现,又折回来把所长扛到肩上往医院奔去,刚到医院门口,所长就已气绝,何古便把他背进太平间。何古在太平间准备自杀时,偶然瞥见手上的匕首立刻又想到了那个收着泰山金刚经不肯交出来的馆长,于是何古用裹尸布将所长裹了扛到了馆长家,何古想用这最后一招逼馆长拿出泰山金刚经。馆长已经被逼上梁山,他趁何古不注意夺过匕首,在何古脖子上那个还没完全合拢来的刀洞上又戳了一下,而后馆长自己被吓得发了疯,拿着匕首在街上猛喊猛叫:“我杀了人,杀了派出所所长,杀了何古,我是杀人魔王,杀人不眨眼。”
这个传闻的结论似乎一点儿不假,何古挨了一刀,馆长变疯,这是事实,何古脖子上那个未愈合的刀口又被割开了,现在何古还在医院里奄奄一息接受抢救,馆长则被派出所从大街上抓走正准备送进精神病医院。
案发后第二天黄昏,高平和青杏回到城市里,回来后高平待了一会儿就开始冲洗胶卷。房间隔壁就是暗室,高平牵着青杏那只美妙绝伦的手走进去,很快把胶卷底片冲出来,然后再一张张洗相片。共有三十二张相片,其中有三十一张是高平写生时拍的山水,青杏感兴趣的是高平那实用的体魄。她抱紧高平在暗室的地板上翻滚着。高平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他已经有了足够的情绪,他把青杏抱起来走出暗室扔到席梦思上面。
事后,青杏满足地站起身,把衣服穿到身上,拿起自己的东西离开了。高平则在席梦思上躺着不动,他忽然想起了白力,她现在在哪里呢?是不是仍在水上乐园唱歌……许久后高平才记起暗房里的照片还没收拾好,他起身穿上衣服又进了暗房。收拣好三十一张山水照后他看见那张与众不同的照片。它不是山水照,是城市里的天空和房屋。这大概就是外出写生前青杏在阳台上咔嚓的那一张。高平对它产生了兴趣,就像刚刚对青杏的兴趣一样来得很即兴。他想这或许可能成为创作的素材,虽然照片里的内容是他平时熟视无睹的资水河、水上乐园、城墙和人民医院。他决定将这一张的底片放大几倍再洗一张瞧瞧。结果他在这张放大了的照片里发现了与正在传说中的奇案有关的一个很重要的细节。
十四
五月末、六月初的时候,美术大展已迫在眉睫。高平逐渐回到他那创作的心态里,从滩头回来后几乎没有人再来干扰他的生活。青杏一直躲在自己家里,期间据说她也出过门,沿着资水河边的小路到精神病医院看了看馆长,馆长已经不认识她,只顾又哭又笑的忙于自己的表演。白力已经远离这座她毫不留恋的城市,有人说她是在一个停电的傍晚乘火车离去的,她身边还牵着那个常在河边吹笛子的盲童。因此高平的日子异常的清静,而这样的日子极易培养一种具有闲愁意味的情绪,这样的情绪恰恰适合高平的创作。有时高平会背着画板走出文化馆来到河边,在城洞口伫立片刻,之后撅着屁股登上城墙。那条资水河从水上乐园左边的上游缓缓流下来,每一朵荡漾的水花都盛着一幅俏丽的景色。水边一条水路曲里拐弯往上延伸,高平听说青杏就是沿着那条小路到上游的精神病医院看望馆长的。高平支起画架在画布上临摹眼前的风光,他得摒弃一切杂念以及跟创作无关的情绪,他一门心思要做一流画家,期望有朝一日一鸣惊人、天下皆知。
可这天他的画没有作成。他的画仅仅画到一半,画面上就飘进一个令人不解的疑点。那是水上乐园旁的一段水域。高平喜欢纯自然的技法,他画那段水域便把每一个小细节都画了进去。高平惊异地发现他画里的水中漂着一具寡白的尸体,这可是他描摹时始料不及的。高平将他的画面和真实的资水河进行了一番比较,结果发现那段水域里确有一具死尸般的东西半沉半浮着。高平无法静下心继续画画,他心上生出一样奇特的感觉。高平放下画笔往城墙下走去。这时已有人开始在河中打捞。等高平来到水边,河中的东西已被人拖上岸,并且一下子就围过来许多看热闹的人。高平挤进去,地上果然摆着一具寡白的裸尸,这不是别人,正是文化馆的馆长。高平的目光停在馆长那因变形而显得丑陋、阴惨的发紫的脸上,那里大概隐藏着一些还无人知晓的秘密。假若这张丑陋发紫的脸是一张底片,那他一定要用一种特殊的药水将它冲洗出来,高平想那里面肯定会蕴含着丰富的内容和细节。高平轻轻叹息一声,离开水边回文化馆报告水边的有关情况,不能让捞尸的人再费周折去寻死者的单位和亲人。他还得去一趟人民医院,据说何古的命大,脖子上挨了两匕首仍然活过来了。
那个晚上,城西派出所所长确实摸黑进了审讯室,这与前面提到的有关奇案的传闻相吻合,但他却不是进去拿什么蜡烛之类的东西。那个时候所长的心头比无光的夜晚还黑暗,那个时候点不点灯于他意义确实不大。
停电之前,所长去了趟火车站,他听人说他的儿子也就是那个吹笛子的盲童,跟一个女人往火车站方向去了,所长一下班就出了派出所的门。盲童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所长那几天心神不定,什么事也不想做,他觉得他的精神都快要崩溃了,他再也找不到丁点寄托,他的灵魂几乎成了断线的野风筝。盲童离家出走时曾留下了一段话,那段话录在那本卡在录音机里的磁带里。多年来,大约是在老婆投河自尽后所长就有了听磁带录音的爱好,当然那磁带里不是什么京剧或四大天王,那里面全是儿子的笛子录音,而且有两本磁带还是老婆生前亲自为儿子录下的。可那天下午,所长下班回家揿下录音机时,里面却不是那熟悉的笛音,他听到盲童那透人骨髓的凄厉的话音。盲童说:“爸爸,请允许我最后叫您一声爸爸。我已经多年没这么叫您了,我想用这最后一声爸爸弥补过去。我走了,我恨您又爱您,尽管我至今还弄不清楚您是否真是我的爸爸。但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就是我妈妈,也就是您的妻子是被您逼死的。我走了。”当时所长就呆住了,他在屋子中间站立了老半天。他无法驳回儿子的话也无法挽留儿子,他不得不承认儿子的话正击中了他的痛处。十余年了他一直在一种煎熬中挺着、扛着,儿子突然出走让他的精神很快垮了下去。他没了上班办案的心思,头脑中一会儿是出走的盲儿,一会儿是已投河自尽的老婆。有两年时间他天天逼自己的老婆,原因是她曾跟文化馆馆长有一段往来,并声称这个盲童根本不是他的种子。他老婆没招架之功了,最后撇下几岁的盲童浸入资水河底。现在盲儿又走了,所长怎么还有活下去的勇气呢?他愧对他们娘俩儿,他越来越觉得良心上的不安。尤其是何古来报告了有关那位馆长的案子后,所长心上便更加乱,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所长来到火车站,开始他没有发现盲童和那个女人。所长找遍了候车室和火车站每一个角落,后来他进了月台。那时,火车刚从北方开过来没停稳,车上的人纷纷把脑袋伸到了窗外。所长突然想起那个传说了二十多年的故事和何古的举报,他想当年那列装着省美术馆托运的艺术品的火车,大概也是这么徐徐从北面开过来的。所长很奇怪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件与寻找盲儿毫不相关的事。他按了按太阳穴,斜靠在月台边的柱子上。这时从火车上下来的人陆续出了站。候车室里边的人群潮水般澎湃而来,然后向火车涌去。所长睁开疲惫的双眼瞟着这壮观的场面,他在密集的人流中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盲儿。所长看见盲儿的确是被一个女人牵着,那女人身材窈窕、气质高贵。就在盲童和女人将要登上火车时,所长飞步跑了过去,他站在悬梯边拦住了盲儿和女人,他说:“盲儿你别走,爸爸来接你回去。”盲童和女人立住了,盲童那空洞的眼里似乎泛出嘲讽的光,盲童说:“不,你一直不承认我是你的儿子,虽然我知道你心里也许是爱我的。”所长说:“你说对了,我一直爱着你,而且爱得很深很深,我正在忏悔我的罪过,你是我真正的骨血。这几天你不见了我好苦,快回去吧,爸爸背着你走。”盲童说:“不,你改变不了我的主意,我是不会回去的,我要跟白姨去找我的师傅,他才是我真正的爸爸。”盲童说着,牵着白力登上南去的火车。所长便木木地立在那里成了一根石柱,直到火车开走了好久之后他才离开火车站,没入城市的初夜的混沌也不知过了多久,所长才回到城西派出所。他没心思回自己的家,他开了审讯室的门,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鬼使神差,所长仿佛看见那个手拿新疆铜箍把匕首的何古就坐在桌子外边受审,虽然此时屋子里和半个城市都漆黑一团,什么也不可能看见。所长身上的神经被什么拉扯了一下,他心头漫过无边无际黑如夜色的悲哀,“盲儿盲儿……”他口里喃喃着,两行咸泪滚下面颊洇往嘴角。他打开了办公桌中间的抽屉将手伸了进去,摸出了那把在黑暗里闪着幽光的新疆铜箍把匕首。在屋外的影子晃进审讯室虚掩的门时,所长毫不犹豫地将匕首举到肩膀上,自言自语道:“何古,别以为你才是英雄,我可不愿甘拜你的下风。”
十五
那张关于城外风光的素描,因为馆长尸体的出现高平没法画完,而且他也没了将它续完的兴趣,他觉得这一切更像一篇小说而不是一幅画,而通过画面去表现这些的确很难。高平想起那三十二张底片的黑白胶卷,心上莫名地生出了一丝希冀。高平已将青杏拍的那张照片放大,他在上面发现了与正在传闻的奇案有关的一个细节,说不定这时还可以入画。高平走进暗房去找那张照片。可是他找遍了整个暗房却没发现那张照片,而另外三十一张仍然躺在抽屉里。“真见鬼!”他骂一声重新将暗房翻找了一遍,仍然没找到那张该死的照片,连挂在墙壁上的胶卷也已无踪无影。高平无可奈何地走出暗房,垂头丧气地陷进沙发里。完了,这次参加美术大展的计划成了泡影。他忽然想起馆长下葬后一直未看到青杏,于是他去敲青杏的房门。敲了半天也没有反应,他用手在门上轻轻推了一下,门无声地开了,屋里的霉味扑鼻而来。他走进屋里看见桌上有三样东西:一个纸箱,里面有证书和一本薄薄的笛谱;那张他放大了的求之不得的照片;一封信,一封青杏亲笔写给他的信。
青杏去了一趟精神病医院。那时馆长还在精神病医院里疯疯癫癫地养病。馆长原是一个杀了两个人的犯人,他只有疯癫着才会被认为是精神病病人。青杏手上拿着一个小纸箱和一张照片。青杏想她与画家的孽缘已经了结,余下来的光阴都是她和馆长的了。这么想着,青杏心头就灿烂起来,宛若刚从云隙里探出的斜阳。青杏来到精神病医院,在一棵葱郁的玉兰树下见到了馆长。馆长正摇头晃脑,缓缓绕着玉兰树转圈,嘴里还哼着没有节奏的曲调。青杏在一旁站了许久没去惊扰馆长,鼓着双眼想发现馆长的破绽。有一瞬间,馆长停下脚步茫然地瞥了青杏一眼,而后他又低了头继续绕着玉兰树兜圈。青杏朝馆长走过去。她首先拿着那张放大的相片追着馆长说:“这张照片里有一扇窗户。那窗户里面有一个人——一个男人,他手上拿着一把闪亮的匕首,他把匕首架到自己脖子上,然后深深地割进去。”馆长没理会青杏继续绕他的圈。青杏很气愤着指着照片吼道,“这人不是别人,这人是被你杀死的何古。”青杏继续吼道,“这说明一个问题,何古那是自杀行为。自杀你懂吗?你是无罪的!”说完青杏便离开了。她把相片和小纸箱都留在了那棵玉兰树下。
青杏在留给高平的信上说:“想不到馆长那天晚上就翻墙跳了河,这个小纸箱和相片作为遗物是我从精神病医院里领回来的。我在相片上发现了馆长摸过的手指印,但那个小纸箱里的东西几乎没动,只有原来压在箱底的那本薄薄的笛谱被他翻了上来。”
十六
高平那幅名为《世纪末》的绘画作品在美术大展中荣获头奖。这幅画是根据青杏留下来的那张照片创作出来的,高平几乎没有新的再创造,整个画面就是那扇窗户和嵌在窗户里握着匕首割自己脖子的悲剧英雄。评委们说这是一种天才的创造,整个画面体现了世纪末苍凉、悲壮的情绪,这样的画的确少见,不可多得,具有画艺的最高表现力。高平对评委的高见不置可否,领了奖就往回赶。进入城市时天已黄昏,而又恰逢停电街上烛光摇曳。高平沿着当时何古走过的路在烛光中穿行,猛然间瞧见一道影子。那道影子那般飘忽不定、隐显无常。再后来,高平就再也分不清谁是影子、谁是何古、谁是自己。影子、何古以及自己完全重叠一处、融为一体。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影子逐渐从烛影里剥离出来隐进黑暗里。前面已是城西派出所的铁门,影子翻进去直奔审讯室。审讯室的门虚掩着,影子推门而入,便见一道幽光闪过,一个黑影轰然倒下。影子走过去才看清这是所长,那把匕首还歪在他热血喷涌的脖颈旁。然后影子将匕首塞进腰里,背上所长往外走。影子背着所长在街上的烛影中晃悠那样子很像两个奇特的幽灵。很快就进了人民医院,影子加快脚步朝急救室冲,可还在太平间的路边时,背上的所长突然头一歪、手一垂,身子重重地往下沉了一下,影子心凉了半截,在原地立了一阵。这时有风吹响了太平间的门,影子于是将所长背进太平间,给他找了一个位置把他放平,让他舒服一会儿,而且找来裹尸布盖住所长的身子,所长的身子比较短小,那块裹布剩了一截。这时影子忽然有了一个新的念头,影子因而兴奋起来,他背着裹尸布里的所长又走出太平间。一会儿影子就登上文化馆馆长那栋宿舍的楼梯。由于肩上背着一个死人,他脚下的步子便显得很沉,这使屋里的馆长判断出这绝不是青杏的脚步。影子背着所长撞进了馆长的家门。
馆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人手上还拿着一把匕首,那便是影子。影子上前一步蹲下用匕首将裹尸布挑开一点,死尸脖子上明显地露出一个黑洞,而且那黑洞在烛光的照耀下非常阴森、恐怖。影子举着匕首逼上前,说:“这是你也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你若不拿出泰山金刚经,我就和所长一样倒在这里。”馆长的目光这时从所长的脖子上移到了那张脸上,他笑着伸了脖子向影子迎过来。这可是影子始料未及的,影子慌乱中悲观至极,他绝望地喊着“白力算我没用”,然后用匕首割进自己的脖子里。有滚烫的血喷涌而出淹没了影子的感觉,影子趔趄一下向墙上倒去,同时有一只手在一个什么按钮上碰了一下。
这时电灯突然亮了,影子立刻还原为高平,所有的虚无和梦幻顿时灰飞烟灭。高平睁开眼睛,往周围瞟了几眼,并没有看见裹尸布和裹尸布里的所长,也没有馆长以及何古,而且这根本不是馆长的家里,而是高平自己的屋里。高平抬头望望空中的电灯,点点头,说也许是刚来的电。接着高平看见了扔在桌上的小纸箱和那张作为《世纪末》素材蓝本的照片。高平记起这完全是自己离开这里去省城领奖前的老样子。他重新拿起摆在相片旁边的青杏的留言信,他将眼光停留在信的末尾那几行字上:“我准备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这是了结我跟你、我跟丈夫馆长的孽缘的唯一方式,这是定数,是谁也无法勉强的。只有一件事相求,就是请你将小纸箱里的笛谱收藏好,等有朝一日那位吹笛子的盲童回到这个城市请转交给他,以遂馆长那个未竟的遗愿。”
高平把小纸箱打开,将青杏的信以及箱子上面的笛谱和那张特殊的相片一起叠好,然后郑重其事地把它们藏到小纸箱的最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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