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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鱼刀(第1页)

黑三回到半边街的时候,七爷已逃离墨香园。

黑三回到半边街的时候,夕阳正浸在雄河里面,洇了一滩浓重的黑红,把半边街的拙朴和黑三的情绪,映射得分外辉煌。

不就是一场小小的农运吗?黑三横竖悟不明白。要知道,七爷可不是等闲之辈,几把系着红绸子的钝刀也吓唬得了?黑三将脑袋左右摇了几下,脸上涂着疑惑。黑三决定离开墨香园。

就在他转身的时候,骤起的晚风撩起他的衣襟。一道白光遂从他的腰际闪出。

那是把刀子,鲤鱼形。

被七爷请做排佬大前,黑三是这半边街蛮雄的屠户。他的猪杀得极有水平,见红快,皮毛除得干净。所以半边街人逢年过节或婚丧喜庆,非请黑三杀猪不可。杀了猪,主人给三升米做工钱,猪尾巴上那四斤屁股肉,也归他拿回去煮浮汤肉吃。黑三的日子于是过得并不赖,他为此很得意。

“黑三,你男子汉大豆腐,一身力气,就捉着几头关在栏里的猪捅,算是雄河边上的男人?”

有一天,七爷拍了拍黑三的肩膀,故意改大丈夫为大豆腐,激黑三。“我有几码木头,要雇个排佬大放到洪水去,不知道你怕不怕雄河里的乌龟把你的卵咬了去。”

排佬大就是二老板,是排帮的头儿。黑三小时候就跟父亲放排走雄河,跑洪水,水上功夫深,当然不怕乌龟咬卵。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扔了屠刀,组织起一个排帮,撑着长长的木排就下了洪水。

当排佬,抢水道,争码头,免不了要跟恶人打交道,有时甚至要拿出拼死拼活的劲头,搅他个鱼死网破。一来二去,黑三渐渐就悟出了一个道理:人活在这世上,就是要恶。故此,他与人争斗时,就毫不顾惜自己的四两小命。

这次放排至洪水,因与人争码头,黑三就带着自己排帮的兄弟,大打出手,竟将人家一排人全都击落水中。黑三自然得意,站在排头打野喊。谁知身后冒出一个狭长的脑袋,拿着雪亮的刀子向黑三猛扎过来。黑三感觉到脊背上一股袭人的冷风,情知不妙,赶忙将身子就势一斜,那刀子于是狠狠地刺进他的臂膀。只是黑三究竟是黑三,但见他一个金鸡独立,旋动右脚,往身后便一扫。那人本来已在排沿上站稳,不想黑三这一扫,竟把他扫出去好远,咚一声落入水中。待黑三回过头来,那人很快又从水里伸出那狭长的脑袋,冲黑三吼道:“刀子就留在你身上了,咱们后会有期!”之后那狭长的脑袋就从水面消失了。

黑三这才悟起身上还有把刀。低首去瞧受伤的手臂,发现那把斜插在臂膀里的刀子,已被喷涌而出的血液染得绯红。黑三将刀子拔出来,去水里洗尽血迹,竟是一把上等的鲤鱼刀,锃锃地喷射着寒光。“好刀!”黑三不禁叫道,挥刀往水中砍去,水里裂一道细痕,却无丁点水声。

黑三拿着鲤鱼刀,兴冲冲地回到半边街。不想七爷已不在。黑三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七爷竟会栽倒在那几个搞农运的毛头小伙子手里。说实在的,黑三这辈子出生入死,见过和碰过的多得很,但直到今天,他真正佩服的,还是七爷。想想看,这雄河上上下下几百里,有谁不知道七爷的赫赫大名?别的不说,就说那次前清的刽子手在雄河岸边的草地上剁七爷的脑袋,七爷是何等的壮烈而威风!

那时黑三才十余岁,仿佛听说七爷因犯了什么死罪,朝延派命官前往半边街捉拿他,并且就地正法。七爷倒好,一步不离半边街,待在他那红漆槽门黑漆巷的墨香园里等死。命官进屋后,他就服服帖帖地让他们绑了双手,牵往街外的雄河岸边。那是个正午,恰如古书上所说的午时三刻。太阳惨烈,河面冒着绿蓝绿蓝的热气,两岸层层叠叠观热闹的人虽然兴奋,却被烤得蔫了巴唧的。七爷昂首挺胸,血气方刚,满面红光,自然见不出半点惧色。开斩了,刽子手的大砍刀闪着逼人的亮光,呼地朝七爷的脖子劈去。观热闹的女人和孩子们早捂住眼睛,将头别到一边。男人们虽然眼睛鼓得很大,全身的血液却不由自主,全涌到了猛跳的心口上。

嘣!终于听到一声响。却很怪异,刽子手的砍刀根本就没劈进七爷胀鼓鼓的脖子,相反被很不客气地弹了回去,就仿佛七爷的脖子并没有长肉,却是用厚厚的牛皮绷起的圆鼓,而刽子手的大砍刀成了一根鼓槌。

再劈,又被弹回。

劈第三轮的时候,刽子手脸色惨白,双手发颤,砍刀已无法举到平肩的高度。最后,刽子手双脚一歪,再也支持不住,软到了地上。那七爷仍然山样屹立着,面不改色,镇定自若。一旁的命官,当时也吓出一身臭汗,只得仓皇回京,细细奏明皇上,皇上念七爷命大,赦了他的死罪。大难不死,七爷的心便开始膨胀,他狠下功夫,经营生意,购山买田,积聚起的家财,一天厚似一天。后来还派儿子东渡日本留学,以图远志。要不是农运来得这么快,七爷恐怕早就有了大的动作。

七爷不在,排佬大已当不成,黑三感觉有些茫然。还是重操旧业,给人杀猪去吧。可黑三生来死去,颠了那么多年,他不确定自己还沉得住气,去干这规规矩矩的营生。黑三晃着衣襟,时不时摸摸腰际的鲤鱼刀,就这么幽灵般地在墨香园周围转悠了两天。

第三天,黑三一转一转,便转出街口,到了当年清廷刽子手剁七爷脑袋的雄河边上。河面上没有绿蓝绿蓝的热气,河岸臂膀一般拥着雄河,不见当年七爷威风大振的丁点痕迹。如今这里已成为雄河上有名的落叶渡,南通桂林,北接衡邵,来往商贩络绎不绝,很是繁荣。就是到了夜晚,生意人或要赶时间,或因白天炎热,晚上凉快好上路,也有撑着竹篙过渡的。那柳叶一般的木船就泊在河岸,没人过渡时,就静静卧着水波,有如处子。船佬已回到半边街去了,船上难得见着人,过客总是自己撑船过渡。有时船恰巧在对岸,过客也不着急,只稍候,对岸的石坎坎上,就会出现挑着货担过渡的人。也有的过客不会撑船,搓着手正急躁的当儿,河中的渔人或撩波耍浪的顽童,已起动翅膀似的双臂,凫水近船,替你撑往对岸。

这天傍晚,渡口却一阵难得的宁静。唯见黝黑山影浸润水底,间或一丝悠然的颤动。黑三的感觉就莫名其妙地跟着悄悄振了一下。他的手慢慢摸向腰际,接着刷地抽出了那把鲤鱼刀,举到齐眉的地方。左瞧一瞧,右看一看,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刀锋。而后,黑三就不自觉地慢悠悠点了点头,那似笑非笑的脸色,在夕阳的光辉里,犹如一块炒熟的猪肝。

当晚,黑三那强健的身子,便浸到了船底墨黑的水中。

当晚,落叶渡就来了过夜船的客商。客商上得船来,放稳货担,执了竹篙便往水里戳。船行至河中水深处,异异怪怪地晃动起来,使劲使竹篙都无用。客商疑是水鬼,心下就慌,手脚一齐软,只差没将篙扔到水里了。船下那双猿臂趁机一用力,船便猛地一倾,把客商抛入水中。而后,船箭一样射向岸边,船沿外有影子跃出,只身上船,把货担里的钱币搜刮罄尽。布匹绸缎、皮毛百货却不动,原样留在船上。总得给人留条后路,凡事都不能做得太绝。这是黑三的良知。

这一系列动作,黑三做得从容麻利,干净利落。可末了,他仍不忘回头,用目光去水面巡视一番。但见那客商正在水里一沉一浮,很不得要领地扑打着、挣扎着,被雄河水制得半死。

黑三想,他谋了人家的财,但总不能害人家的命,良心还是不要黑透。于是一头扎进水中,潜近客商,抓牢了双脚,倒拖至河岸上。客商吞了一肚子水,肚皮像锅底一样很凶地凸着,人已是奄奄一息。黑三就把他撩倒到圆滚滚的大石头上,倒卧着,自己爬上去,用脚在客商后背狠命一踩。客商肚里的水被这么一压,立即就像大水牛撒尿那样,哗啦啦从口鼻处倾泻出来。水吐得差不多了,人便渐渐地活过来。黑三就指着仍放在船上的货担,对客商说:“只拿了几个钱币,货物丝纹不动。”

客商鼓着眼睛,一副懵懂样,未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听黑三又粗声恶气地吼道:“救你一条不值钱的小命,总该收点酬金。”

自然也有无须黑三救命,不甘愿出这“酬金”的。所以船刚刚着岸,黑三还来不及数数搜出货担里的钱币,那落水的客商早已爬到船上,捋着手把子,要与黑三拼命。黑三猛地转过身来,嗖的一声,从腰间抽出了鲤鱼刀。虽然夜色正浓,但那鲤鱼刀却晃着幽光,透着几分杀气。客商不免胆寒,一个频率极大的尿颤一打,就畏畏缩缩收住了挥动着的手臂。其实黑三并不是想要伤人。他便举起鲤鱼刀,往船舷上一刺。那厚厚的木枋于是就被捅了个对穿,刀尖已刺到船舷外边,船里头仅余个刀把。客商走南闯北,经历的自然也不少,哪里碰到过此等场面?身上不由得哆嗦起来,退至船尾,再不敢吱声。遂眼巴巴盯着黑三搜了货担里的钱币,再顺手拔出船舷上的鲤鱼刀,转身,下船,消失于茫茫的夜雾之中。

黑三就这么在落叶渡的水底,浸泡了好多年。

竟然没有过闪失。就连雄河一带的枭雄会、屠刀会、短铳党,各占山头,称霸一时,相互搞得乌烟瘴气,也没有谁去惊扰过黑三。黑三一直守候着这方小小的黄金口岸,倒也威风而又自在。

后来就闻七爷回到了半边街,是跟他那留学日本的儿子一同回来的。这小子给日本人当翻译,从东北沈阳一窜窜到了宝庆城。这时候雄河边上的枭雄会、屠刀会以及短铳党,不再相互残杀,自愿合一处,组织起雄河别纵队,专门割日本人的脑袋、割日本人屁股后面的汉奸的脑袋。前不久还在宝庆城里,割了几个日本人的小脑袋,挂在城门上,滴溜溜往城门下的青石板上垂滴墨黑的血。

日本人这下慌了,让七爷的儿子拿主意,因为他是这一带的人。这小子便设法将七爷找了来,要他组建清匪军,去剿雄河别纵队。七爷开始不从,觉得替日本人卖力,是件丢脸的事。可转念一想,儿子在日本军队里照应着,不正好是个扩展势力,以实现当年夙愿的极好时机?七爷终于答应下来,一边让儿子去日本人手里弄几杆枪,一边着手在半边街招兵买马。

据说还找过黑三几次,想让黑三纠集当排佬大时排帮上的人,加入清匪军。可这黑三虽然在落叶渡行劫多年,但心却没有全黑,知道给日本人当汉奸,比不得拿着鲤鱼刀搜客商货担里的钱币,是要被半边街人日十八代祖宗的。所以一直不浮头,不肯与七爷谋面。倒在心里暗暗佩服雄河别纵队那帮汉子,胆敢割小日本的脑袋,是些真正的血性中国人。

黑三这晚又一如既往地潜入落叶渡。渡口异常静穆,无风亦无浪,且无人撑船过渡。

忽然就闻见唢呐声,那般优优美美、响响亮亮,将整个雄河上的水皮都撩拨得有些颤动。这是贺郎歌的曲子,黑三一听就知道。虽然这曲子从岸上飘到水上,再悠悠颤入水底,到得黑三耳里时,多少有些迷蒙且走样。来雄河一带的人家,行收亲嫁女之事宜,就最喜欢奏这支曲子。这曲子音域宽广,繁复多变,不会吹奏这支曲子的吹鼓手,哪怕别的曲子奏得再好,也算不得真正的吹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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