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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寒山寺西面三百米处 。但乌啼桥在清朝同治年间毁了。‘月落乌啼’说的是月亮向乌啼桥那方向落下去了。”他问:“‘愁眠’呢?怎么解释?”她答:“运河西 岸,对着寒山寺大约两公里远处有两座山,一座叫狮子山,另一座叫孤山,又名‘愁眠山’。渔船停泊在江村桥和枫桥两桥下过夜,正好遥望 愁眠山。所以说‘江枫渔火对愁眠’。而且,这用在诗上,也可以有双关意境。”他当时叹服了。今天想起来,心里也依然怀着一种油然而生 的爱的情意。她的气质、学识与可爱之处,岂是方丽清的庸俗、粗鄙所能比拟的呢?多令人遗憾啊!她后来却毅然离去,有了那样悲惨的下场 。……我有悔意,她会后悔吗?不!她是不会后悔的。他知道她在信仰上的狂热。今天,时局的演变,国共又走上合作抗日的道路了,政治犯 在释放了!她呢?她已经不在了!他心头怅惘,听着橹声“吱吱呀呀”,潺潺不歇的水声,在冷静的港汊里回响。有不知名的水鸟在芦苇中惊 飞夜啼,“豁擦擦”的船头上跳跃着浪花……“夜行船”正在黑夜中前行。男的船工烟袋杆“剥剥”敲着船舵,烟火像一枚通红晃动的草莓。
家霆“呼呼”地睡得正香。童霜威睡不着。青弋江的江水从船舷轻轻擦过,流水被船头劈开,发出“哧哧”的声音。水面飘浮着清凉的气 息。有一只小渔船,静悄悄地在下拦江网。夜里还在捕鱼。可以想见生活多么艰难啊!夜空中有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下坠。童霜威忽然感到这 种意境多么沉重,心情也就变得十分沉重了。整整一夜,童霜威失眠。第二天清早,橹桨扳动时“咿咿呀呀”,远近水天迷漾,茫茫黑夜过去 了,迎来了破晓时刻。“喔喔”的鸡啼声从岸上散碎零落地传来。绿莹莹的水面呈现一片宁静。清新的晨风里,倚江的小城南陵那古老的灰苍 苍的房屋,挤压压地呈现在眼前,黑瓦的栉比鳞次的屋顶在晨光中散发着乡村气息。岸边人声喧哗,有几只野狗在汪汪吠叫,“夜行船”靠岸 了。童霜威整整白绸大褂,戴上巴拿马草帽,在江边离开“夜行船”上岸,让挑夫挑了携带的一些箱笼行李从岸边走到街上。鼻里嗅到一股粪 土和烟火混在一起的乡村气味。他本想先去到县政府拿名片找县长,让县长陪着到江三立堂找江怀南的哥哥江聚贤,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我是 悄悄来蛰居的,还是秘而不宣不露形迹的好,既可来去自如,又可以超脱些。不然,在这抗战时期,悄悄躲到这里贻人El舌反而不好。主意打 定,决定自己直接到江三立堂去。他带了家霆,打听江三立堂。果然,鼎鼎大名的江三立堂无人不知也无人不晓。童霜威雇了两辆黄包车,和 家霆分坐着载了箱笼物件,去到北门大街上的“江三立堂”。
南陵县小得可怜,是那种“公堂打板子,四门听得见”的小县城。低矮的城墙,狭窄的城门洞,从南门到北门或从东门到西门,步行不过 十分钟路程。所谓“大街”,是青石板铺的路面,不到一丈五尺宽,两旁有店铺和住房的屋檐,只露了二三尺宽的天空。街边,有些零零落落 的露天摊子,卖菜的,卖鲜鱼、河虾的。肉摊上的铁钩挂着猪肉猪肝,卖豆腐的担子上兼卖酱油干子。这偏僻的小县城显得平静,人们都很悠 闲。捧水烟袋、捧茶壶的老头儿在树阴下闲谈,年轻的妇女在沿街的堂屋里抱着孩子喂奶。无论是平津的沦陷、北方的战火或上海的抵抗,甚 至南京的被炸,在南陵从表面上看都毫无影响。
北门大街是一条平坦的刻满悠长岁月痕迹的石板道,江三立堂就在北门大街上。一大片黑色接堞的屋顶,是那种有两扇黑色大铁门和高墙 的高大阴森的大户人家。三级石阶和尺把高门槛的大门口悬挂着“江三立堂”的牌匾。牌匾上有粪污狼藉的燕子窝,柱础墙壁下端都涂染着黯 绿青苔。大门口是两只被磨得溜光的上了年代的大石头狮子。正是早上七点钟光景,门口聚集着许多破衣烂鞋的叫花子,在等着给布施。
黄包车夫停下车来,童霜威带家霆下了车。门房里出来一个穿黑洋布衫的中年汉子,脸上有几颗白麻子,太阳穴上贴着黑膏药,手提画眉 笼,笼里一只画眉鸟跳来跳去。童霜威从白绸长衫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中年汉子一看名片,顿时放下雀笼弯腰打千,笑颜举手让着说 :“童老爷来了!我叫老殷!我们家老爷早让在此等候了。请进,请进。”
家霆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江三立堂“布施”。两个当差的家丁,抬出两大托盘铜板来,挨个儿给叫花子发放,大人三枚,小孩二枚。一 会儿,一大盘铜板发放光了,又发第二盘。家霆牵着童霜威的手,奇怪地问:“爸爸,这是干什么?”
脸上有白麻子的老殷,正忙着指挥几个下手替童老爷把黄包车上的箱笼行李搬进去,插嘴回答家霆:“小少爷!我们江三立堂夏天每逢单 日发铜板,冬天施粥,乐善好施,全县闻名!”
童霜威和家霆跟着老殷跨过门槛,往里边走。走进去,才看到江三立堂可不一般,里边是个大空场地,水泥地面,足足有一亩多地大小, 看来是晒谷子用的。近旁,两座三层楼的木建大粮仓,每座有潇湘路一号洋房两个大。走过晒谷场,擦过大粮仓南边一条有冬青环绕的小径, 到了中院。忽听蝉声悠扬,原来中院两侧是平房,中间有许多大树,还有花坛。花坛上端是一个气派很大的大厅。大厅两侧有两溜办公室。一 间屋子门上挂着“账房间”的牌子。透过明光锃亮的玻璃窗,看到几个账房在拨动算盘珠,“嗒嗒”声不断传来。老殷说:“童老爷,慢点走 !我快走几步去禀报东家。”
老殷一溜小跑向上首左面办公室房里跑去。一会儿,一个瘦高个子的中年人,穿白夏布大褂,手摇一把檀香木黑纸折扇,匆匆忙忙跟着老 殷走过来了。这人瘦削,两颊颧骨高耸,戴副眼镜,头顶已秃,镶着金牙,门牙有些凸出,一见童霜威马上满面含笑拱手上来,连连作揖,说 :“秘书长,怠慢怠慢,舍弟的电报昨天刚到,未知大驾今天光临,未曾远迎,望多恕罪!”
童霜威见他热情,虽见来人相貌同江怀南不像,猜到是江怀南的大哥江聚贤,马上也满面笑容,心里明白:这人不是新派,还不习惯握手 ,就也拱手说:“是聚贤兄吧?南京遭到敌机轰炸,按怀南的意思来借宝地和府上暂时清静些日子。来得匆忙,太冒昧了!”
江聚贤后边跟着几个穿白纺绸长衫和短衣的账房之类的人物,上来作揖招呼,将童霜威和家霆引过花坛、冬青丛和枣树阴下拥到大厅上。 大厅里摆着整堂红木桌椅,挂着副不知什么人写的欧字对联:“东垄荷锄三径菊,西畴税驾一鞭云”,中堂挂的是一幅色彩斑斓的大虎,题的 是“呼啸山林百兽之王”。江聚贤请童霜威和家霆在上首坐了,问起一路来的情况。不一会儿,送洗脸水打手巾把的、敬茶的、敬烟的、送西 瓜的……都来了。大厅木梁上装着一面白布做的扇风屏,有滑轮牵引。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站在门边,用手一下一下地拉拽着那扇风屏。扇 风屏像风扇似的送来一阵阵凉风。童霜威和家霆洗罢脸,吃了西瓜,厨房里已经在大厅上用红木圆桌摆起席来。江聚贤请童霜威和家霆在上首 太师椅上坐了。听着蝉声,童霜威不禁又想起了潇湘路。江聚贤给童霜威介绍两个大账房之类的管家。童霜威点点头,名字也未听清,由他们 在下首陪了。江聚贤用壶斟酒,说:“给秘书长接风!这是小地方南陵出名的甜米酒,一名‘笑面虎’,秘书长请尝尝。”菜一道一道端上来 。家霆对那种用糯米裹着肉圆蒸熟的徽州圆子、炖得红通通烂熟的猪蹄??和后来端上来的“蝴蝶面”觉得新鲜,吃了不少。南陵离徽州、广德 、宣城不远,菜肴已经带有徽州风味了。
吃饭间,童霜威问起江聚贤江三立堂在四乡有多少田地。江聚贤笼笼统统地说:“也不太多,年年秋天,两座粮仓可以收满。”童霜威明 白:这种人比较精明,怕露富,有关田产数字不愿多讲,也不再问了,转而问起家眷情况。江聚贤右手执筷给童霜威和家霆搛菜,右手小拇指 上的指甲蓄得有一寸多长扭成了麻花,家霆看了觉得有趣。江聚贤说:“内人身体不好,不能生育,纳了个小妾,迄今也还未曾生育。”说到 这里,言下颇多遗憾。童霜威觉得这又无话可说了,倒是江聚贤十分关心时局,开始询问南京轰炸情况和上海战局,又连声问了一串问题:“ 这仗要打多久?”“粮价会不会看涨?”“东洋飞机会不会来炸南陵?…‘这仗打得胜吗?如果打败了怎么办?”“日本有没有秘密武器‘死 光’?”
童霜威只能敷衍着回答,答得自己也不满意。一餐接风洗尘的酒席吃完。江聚贤摸出蓝瓷鼻烟壶来,嗅着打了几个喷嚏,亲自陪童霜威父 子通过一个月亮门走到第三进后院去。
想不到,后院别有洞天。一座厅堂,一带回廊,比前边更宽敞雅静。种了不少梧桐树,还有槐树、石榴和鸡冠、凤仙等花草。一棵老槐树 太老了,似乎被雷劈过,树干烧黑的半边缺了枝丫,树身已经空朽。一架紫藤,盘根错节,枝繁叶茂,阳光透过,铺下一地斑驳的阴影。有峥 嵘的假山石,也有养着金鱼的大荷花缸。一溜五大问漆着绿漆装着纱窗的上房,两侧各有三大问东房和西房,也都漆着绿漆装着纱窗,房前都 有洁净的走廊和台阶。月亮门旁的白粉墙上攀满了绿盈盈的“爬山虎”,院子西面砖墙上攀满了茑萝和牵牛的藤蔓,茑萝开着星星似的红花和 白花,牵牛开放着紫红色的喇叭花。
江聚贤招呼了一声:“小英,告诉太太,来贵客了!”
右侧的一间上房纱门“呀”地开了,里边走出一个白皮肤穿绿衣的丫头。一头黑发用大红绒头绳一边扎了一个小辫子,眉心还用胭脂点了 个小红圆痣,估计就是“小英”了。她引着个病恹恹的中年瘦妇人出来。天热,瘦妇人却穿的是件深茶晶色的旗袍。梳着个发髻,敷的粉遮不 住黄脸皮,嘴唇发紫。童霜威敏感地闻到从她屋里带出一股鸦片烟香味来,明白妇人是个抽鸦片的,只见她脸上带笑迎上前来鞠躬万福。
江聚贤连忙介绍。童霜威对家霆说:“快叫婶婶!”
家霆遵命叫了一声:“婶婶!”
妇人马上讨好地夸奖起来:“啊,小少爷长得真是又聪明又是好相貌,真有礼貌!”
江聚贤用折扇指着左右的两间花纸糊壁、铺着青砖地的上房,说:“这两问上房是专为秘书长安排的。一间供作卧室,一间请作书房。” 又指指最中间一间宽大的上房,说:“客堂平时空着,秘书长请随便使用。”又用手指指右侧两问上房,说:“一间是贱内的;另一间是小妾 金娃娃住的。”
家霆小小年纪,听到这名字差点笑出声来。童霜威一听名字就猜到“金娃娃”是风尘出身。他明白,金娃娃一定现在正在房里,说不定正 从玻璃窗里朝外张望客人是什么样子。既是如夫人,看来大太太未必让她现在就露面。所以只是点头,也不说话,由着江聚贤陪着绕过花坛走 上台阶和走廊,到安排给自己的房里去看看。妇人看来是个守旧的人,也不再陪,由丫头小英陪伴,又回自己右侧那间房里去了。
江聚贤陪童霜威进两问屋里去看。带来的箱笼行李已经早搬到房里放着了。房里弥漫着一种用蒿艾草熏蚊虫的烟味。书房有桌有椅,一尘 不染。只是墙上挂着一只绘着彩色花纹的时钟和几幅彩色的上海英美烟草公司印赠的彩色画:虎牢关三英战吕布,王丞相巧施连环计。一只配 着镜子的雕花五斗橱上挂着两串金箔做的金元宝,供着一只香炉,幽幽烧着檀香,都显得俗气。卧室放着一张挂着珠罗纱蚊帐的大铜床,大铜 床上全是绣花被、绣花枕头。两盆放在架上的栀子花,正盛开着,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此外,是些老式红木家具。透过后窗,看到后花园。 后花园不大,种着树木花草,由白粉墙围着,里边有口水井,还有灰砖白墙的厕所。一棵大槐树上,一只喜鹊窠,有花喜鹊在“喳一喳一”喜 悦地叫着。
江聚贤听到喜鹊叫,心里高兴,谦恭地说:“喜鹊叫,贵客到!小地方条件太差,招待不周,要请秘书长多多包涵。”穿绿衣用红头绳扎 小辫的丫头小英来敬茶。江聚贤“呼噜噜”抽着水烟,说:“以后,就由小英来侍候秘书长和小少爷。有事秘书长差使她就行。”
江聚贤后来有事告辞,留下了童霜威父子。童霜威叹口气对儿子说:“这下,我们要在此地住一段日子了。虽然不是自己的家,比起挨日 本飞机轰炸,还是在这里好,安全,又安静!”
家霆没有答话。刚到南陵县才第一天,他已那么想念南京了。想念潇湘路一号,想念鸽子,想念集邮本,(唉!为什么不带来呢?)想念玄武湖 、北极阁,想念同学和老师,也想念小叔童军威、冯村、尹二、庄嫂和“老寿星”刘三保。真奇怪,连喜欢手执鸡毛掸子动辄抽打桌子的英文 老师刘方叔和爱用板子打学生手心的算术老师、绰号叫“单老板”的单永安老师都想了!……院落里树上响起了单调、刺耳的蝉声,蝉声已经 不像在南京潇湘路一号花园里那么多那么响。他想:蝉儿老死的日子已经不远了,秋意不久就要来了吧?
二
半夜里,一片幽暗。桌上那盏捻小了灯芯的煤油灯,发出一星微微的橙黄色的光芒。
打更的刚敲着竹梆打了二更,江聚贤家的大小老婆就开始吵架、打架。虽然她们是压低声音的,吵骂声和砸碎玻璃器皿声以及江聚贤的吆 喝声,都是压低声音在进行的。但这些声音却与阶前院子里的“曜曜”的蟋蟀叫一起传来,童霜威都听得很清楚。
后院夜间静寂,除了听到秋虫呜叫,除了打更的老头敲着竹梆走过的脚音,除了听到那只圆脸狸猫偶尔懒洋洋地“喵喵”叫两声外,有时 静得连树叶从枝上飘下或夜鸟轻轻在窠里吱叫都听得一清二楚。江聚贤的大小老婆一直吵闹到鸡叫头遍才停歇,童霜威一直没睡好。这些,家 霆熟睡着,一点不知道,童霜威却半夜常常失眠,能听得声声入耳。而到天明时分,江聚贤大老婆念经的木鱼声就又清晰传来。“笃笃笃笃” 一下一下都打在点子上,吵得童霜威心烦意乱非起来不可了。
江聚贤的大小老婆常是为争夺江聚贤到自己房里睡觉闹起来的。有时大老婆到小老婆房里闹,有时小老婆到大老婆房里吵。小老婆“金娃 娃”长得雪白粉嫩,像面捏成似的,据说是江聚贤花了一千多元从芜湖堂子里给她赎身娶来的。“金娃娃”是她在芜湖时,用成串的红字白灯 泡高悬在堂子门口做招牌时用的名字。那时,不但芜湖,连合肥、安庆一带常跑这种地方的达官商人都知道这个“金娃娃”。
她小巧玲珑,秀丽的白里透红的脸上薄施脂粉,两只黑亮灵活长睫毛的眸子有股魅力,红润的嘴唇笑起来特别迷人。她梳发髻,热天时, 髻上插满喷香的茉莉花,远远走来就带来一股香味。看样子,江聚贤喜欢如夫人,大太太偏不放松,事事都要监督。“金娃娃”又倚宠不买账 ,争吵自然不可避免。江聚贤虽然有心计也有手腕,还是一筹莫展。
童霜威觉得,八月中旬刚来江三立堂的头二十多天里,江聚贤的大小老婆似乎从没有发生过龃龉。可是近一个月里,争吵越来越频繁了。 童霜威明白:刚来的那头二十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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