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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被墙上的尘土碰脏了,可以在感觉上好受一点。一会看守过来了,令我在囚室里做操。我说:〃我把扫帚还你吧。〃她打开小窗接过扫帚,便看到我糊在墙上的手纸。
〃随便变更囚房的环境,是违犯纪律的。〃她说。我没答理她。只是在心里盘算着,假如她一定要我把手纸撕去,藐该怎样应付她。但她接过扫帚把小窗关上走了。一忽儿后,楼上又传来她逐个挨次催着每间囚室:〃做操了!做操了!〃楼上发出多人来回走动的声响。过后操练结束了,那看守令大家坐下。只听得〃扑咚〃坐下的声响。我由此断定,楼上的集体牢房里,根本没有床铺,犯人们都席地而坐席地而躺的。我与隔壁囚房的墙壁很厚,因此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但楼上犯人的说话声,倒可以听得相当清晰。因此每逢四周没有看守时,我就拚命使劲听着楼上发出的声响和她们的窃窃私语,如是多多少少可减轻一些我的寂寞感和孤独感。
正常生活中令人感觉愉快的,如色调、造型的对照,各种声响的协调等等,在监狱里是绝对不存在的。整日价目光所触到的,就是四面丑陋不堪的陡壁和令人沮丧的灰制服。除了看守那冷酷漠然的言语来打破那死沉沉的寂静外,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响了。
在囚室里,我常发现,自己可以对着窗长时期地痴坐着发楞。有时,我可以望着铁窗栏里注入的一束阳光一连坐上几小时。那抹阳光和拂入的新鲜空气维持着我的生命力。那扇铁窗,也是我仅能借以与外部世界保持联系的唯一途径。常常我的身体坐在囚室内,但我的思绪,已通过那扇小窗,飞向自由天地之中了。那段铁窗生涯留给我最深刻的回忆,是我是如何观看着铁窗栏杆投在水泥地上的影子,影子缓缓地移动着,那缓缓移动着的影子让我感受到,时光正在一分一秒地消逝。就这样,今天盼明天,今年盼来年,有时则是这餐盼下餐,也有这次提审盼下次提审。盼来盼去,就盼着有一天,我们国家能生出新的力量来抵制造反派的势力。
白天过去了,又亮起了灯。晚上,我又吃了些米饭和青菜。值班的看守换了一个。她给我送来一张报纸。她将脸贴在一小窗洞上大声责问着;〃你在囚室里做了些什么?〃〃我按毛主席对卫生的有关指示办事,把房间清理了一下。〃我回答道。
〃要是你真能按伟大领袖毛主席指示办事的话,你也不会被关进来了!〃她大声对我吼道,〃毛主席有没有叫你犯罪?〃〃我从未犯过罪,是他们弄错了。经过实事求是调查后,问题会弄清楚的。〃我说。
〃我看你的口才倒蛮好。你想把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带进牢房里来吗?我警告你少想想怎么过得舒服点,多考虑考虑你自己的罪行,把问题看得严重些,当你被提审时,必须作全面彻底的交代,以争取宽大处理。〃说着不待我回答,就把窗〃啪〃一下关上了。
这一套坦白从宽的套话,我已听得生厌了。我想对一个真正的罪犯,施之以〃坦白从宽〃教育是完全正确的。但我没犯罪。对一个根本没罪行的人却反要他认罪,那实在令人恼怒。
我拿起报纸,就着昏暗的灯光阅读起来。跟中国一切报纸一样,上海的《解放日报》,也是由政府出资经办和控制的。该报的编辑人员也是由党的宣传部派任的;在中国,报纸,包括监狱,是用作教育人民的工具的。
长期来,中国老百姓已学会了读报的唯一方法就是,细细领会它字里行间的言外之意。他们除了注意公开的新闻外,也注意被封查的新闻。事实上,在中国,真正的新闻并不来自报纸,而来自民间传播的政治杂谈。老百姓常以含蓄的语言或各种手势来进行不指名道姓的交谈,称之为〃小道新闻〃,意思这新闻不是公开来自政府方面的,在共产党解放中国之前,他们的地下党组织也曾利用这种〃小道新闻〃,有力地破坏了中国人民对国民党政府的信任。现在,他们自己也尝到这个滋味了。老百姓不相信官方的新闻报导,认为从那里得不到真实的新闻。自然,他们就会相信来自民问的各种政治杂谈了。
在看守所里,《解放日报》是我了解监外世界的唯一渠道。我阅读得很仔细,有时为了跟上文化大革命的进展及对当时发生的一系列政治变化的评价,我将每条新闻都细细读上两遍。从各条新闻的披露内容,到重要社论的标题,乃至〃编按〃所说的话语,还有当时所选登的毛泽东语录,我都能揣摸出什么是极左分子所力图要贯彻的,或什么又是尚不能实行的。但归根结蒂,我对党内斗争的内幕的全面了解,还是在我从监狱释放之后。出狱之后,我收集到一大批未经审查就出版了的红卫兵的宣传品。另外,我还从一些当年参加过革命行动的青年之中,了解到一些内幕。
到了星期天,我向看守借了针线,将两块新买来的毛巾缝起来,给水泥马桶做了个垫子。又将手纸垫起来缝好,给我贮存水的脸盆做好一只盖子。再用手帕剪裁了一块遮眼罩,以便晚上入睡时不再受电灯光的干扰。在我向他们借用剪子时,那看守就一直守在小窗口监视着我,待我用完后,她就立即收回去了。我做了几件实打实的改善自己生活境况的具体事宜,这可令我自己过得舒坦点。我认为缝纫特别可以放松情绪。
一连又过去几天,每天我都要求见见审问员,但总是毫无结果。在一个明媚晴好的早晨,犯人们都获准去室外活动。看守们依次对每个牢房叫唤着:〃放风啦。〃我渴望着阳光和新鲜空气,听到这一声,便把手中的《毛选》一搁,跳起来冲到门边站好。但等了好久才轮到我。原来在第一看守所有这个规定,各囚室里的犯人是不能互相见面的。因此我只有在隔壁牢房的犯人走过去拐弯了,直至见不到她们身影时,才被准许走出牢房,出去放风。一路上,甬道两侧布满看守,监视并押递着她们进入操场。
我放风的场地不小,只是满眼荒芜,看来无人整理。围墙上的石灰都已剥脱了,裸露出里面的砖石。地上满是秽泥砂砾。墙隅长着一簇杂草,细细一看,竟发现一株纤细的茎杆顶端,绽开着一朵粉红色的小花。花蕾四周镶着五片比花籽大不了多少的花瓣。这棵小草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傲然伫立在污泥与砂砾之间,似乎有心要给这死气沉沉的监狱,标上一个生命的象征。我凝视着这朵极绚丽的小花,只觉得内心一阵怡然安慰。
〃沿着四堵墙走!不准东张西望,不准擅自停下!〃一个看守,,站在操场的看台上高声喝叫着。看台上筑有两个岗亭,一个是敞开的,另一个围着玻璃。那天风和日丽,因此看守们,都站在那敞开的岗亭里监视着犯人。
我开始在这片杂草地里兜着圈子,渐渐只觉得心旷神恰,胸襟开朗。秋的气息,清凉高爽,阳光拂在脸膛上,暖融融的。监狱里的日子,真可谓度日如年,但唯有在室外放风那段时光,不属此例。因此即使寒冬腊月,自感饥寒交迫,但仍觉得室外活动的片刻是最最宝贵的。
回囚室时,递押我的看守一下摸不准我牢门的钥匙。在他试着将一把把钥匙插进钥孔时,我乘机又要求见审问员。
〃我在这里已呆了好长时间了,我能见见审问员吗?〃我问他。
〃好长时间了?〃他直起身子转过身来,〃你在胡说些什么?我知道你来了还不到一个月。一个月算什么长?这里有许多人,都关了好几年还没解决呢。你怎么这样缺乏耐心?你老吵着要见审问员,你见了他又准备对他说些什么呢?你准备好怎样彻底全面交代自己的罪行了吗?〃〃我要求审问员进行全面调查,澄清事实。〃〃澄清事实?〃这下他真的有点觉得莫名其妙了,〃什么事实?〃〃把我关到这里的误会。〃我说。
〃你进来,是因为你对人民政府犯下了罪行,根本不存在误会不误会的事。别瞎三话四了。〃〃我出生出世,从未犯过什么罪。〃我坚定地说。
〃你没有犯过罪,怎么会把你关进来的?你进来就说明你是有罪的。〃他这种逻辑推理让我毛骨悚然。他这一论点是从党和政府绝对正确的定理中推论出来的。但我不能与他辩论,因为我不愿得罪党和政府。因此我只能说:〃老实说,我从未犯过罪,肯定是你们弄错了。〃〃可能你自己做过什么事却忘记了。一般犯人,是需经过审问员的帮助和启发,才会交代问题的。〃〃我想假如我犯了罪,一定是忘记不了的。〃我跟他说。我回忆着过去听说过的许多诉讼案例,当犯人在作交代时,审问员提供他许多需要服罪的材料。最后,法庭把这些罪行一一记录下来,再栽在那犯人身上,把矛头对准那犯人。
〃可能当时你没意识到自己在犯罪,也可能你现在头脑还未清醒过来。〃那看守说着,口气倒挺诚恳的。
有无可能我自己认为是清白无辜,而在别人眼中,却是反党反政府的罪行呢?虽说我向来做事小心谨慎,一贯循规蹈矩,紧跟政府,认真学习各项有关政治经济的重要政策,但我却从未读过人民政府的刑法。我决定要即刻补上这一课。因此我就对那看守说:〃如此说来,我倒想借几本有关法律的书籍,来对照一下我是否真的在无意中触犯了法律。你是否可以借几本法律书给我?〃〃什么法律书?你那套倒真像那些运动中揭发出来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所作所为。你想把法律、规章等条条框框都搬出来?我们是无产阶级,我们不讲这一套。〃他很冒火,好像我说他有法律书是对他的污蔑。
〃如果没有法律,那根据什么来定罪呢?如何决定一个人是有罪还是无罪呢?〃〃我们根据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他的指示就是我们判罪的标准。假若他划定某一类人是有罪的,而你是属于这类人的话,你就有罪了。这比根据法律来办事要简单多了。〃他说。
在他看来,以毛泽东的指示来轻易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是最正确,最合乎逻辑了。而毛主席指示又是时时在变动的,根据不同时期的需要和特点,毛泽东有权对自己指示进行修改。有些指示的内容,又是含糊不清,这使基层干部无法结合实际情况去贯彻执行。把毛泽东的指示作为绝对正确的真理,也是对他个人崇拜的一个部分。要是那个看守人员本人也深受迫害,我可不知道他对这一切又会怎样想了。
他又将我锁进囚室了。我坐下来开始认真地学习毛泽东著作,我要从他的著作里寻找出迫害我的理论根据。同时,我也想利用他的理论来反驳指控我的人。我认定,我必得学会毛泽东的语言来说话,并要求自己在受审时,能滔滔不绝、稔熟地引据毛泽东的话语。
一天又一天,几个星期过去了。长期的囚禁生涯令我情绪越来越低落消沉。我希望能得到一些有关女儿的消息,我是那样地惦着她,时时为她担忧。每当我胸口发闷时,呼吸也会感到窒息。好几次,在胃部鼓胀起一块什么东西,连吞咽都困难。
监狱墙外,文化革命似乎还在往纵深推进。临近一所中学的高音喇叭,整天在吼叫着,不是播放革命歌曲就是声讨揭发本市的高级领导及著名学者的罪行。当风向对着我们监狱这边吹来时,我便聚精会神地细细捕捉着这些广播,希望能听到任何点滴消息。在阴幽的牢房里,我每天花好几个钟头来阅读《毛选》。从早至晚,直到那幽暗的灯光令我无法再看清书上的字为止。
一天午后,我又在潜心阅读,直到双目觉得视线模糊,无法辨清书上的字句时,我就往窗外眺望着。这时,一只小蜘蛛从锈迹斑驳的窗栏杆上爬了上来。那虫小得可爱,就如豌豆那么点大,假若窗下端那用来遮障视线的木板没有被漆成黑色,我还看不到它呢。它慢慢地爬到铁栏杆的顶部。这对这么个小生物来说,已是一段不短的路途了。在栏杆顶部,它则沿着自己身子尾端吐出的一根游丝冉冉飘降,随后它一蹦一晃地,就把那根游丝的尾端,系拴在另一根铁杆上。接着,它就沿着那根颤颤的游丝又回到原先的起点。然后以同样的方式,又往另一端甩出一根游丝,随后它又摇晃着慢慢爬行过去。这小生物的工程,几乎把我给迷住了。它对自己的工作似很是稔熟,它作出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毫不迟疑,稳扎稳打,不慌不忙。它对自己正在着手做的一切很有把握,很有信心。当它把四周的框架都搭好后,便开始织网了。那张网编结得非常美丽,真可谓美仑美奂,各根丝线之间的排列,都是均匀相对的。当它的编结工作完成后,它便爬到正中央安居下来了。
我有如目睹了一位技艺超众的艺术家,在进行一项建筑工艺,这令我生出许多联想。是谁教会蜘蛛这样按部就班地织网的?这种技能是否通过进化而来?还是上帝创造了蜘蛛,并赋予它具有织网的本能,从而令它借此得以觅食生存,一代一代连绵不绝?这小生物的脑部体积有多大?它结网的技能仅仅只是出于一种本能,还是通过学习训练而积累的经验?或许有一天,我要去请教一位昆虫学家,但眼前我仅以此作为我能肉跟目睹的一种极其美好而又令人振奋的现象。不论是否上帝创造了蜘蛛,但我感谢上帝令我亲眼目睹了刚才蜘蛛的活动,这是一幕显示生命奇迹的见证。它帮助我〃看见〃上帝在支配天地间的一切。我对造反派不再感到那么可怖了,我重又树立起希望和信心。
我的囚室面朝西南方向,只有在太阳西沉之前那短暂的时刻,斜阳的光束才能投射到那张新结的蛛网上,折射出缕缕绚丽多彩的光闪。我不敢靠近窗口,生怕会将那小蜘蛛惊跑了。我稍稍远离着观察着它,不久我发现,它并不仅仅是坐在那里等着小飞虫上门来充当点心,而是随时保持着高度警觉。每当蛛网一角被微风撕破时,它就立即过去把它修织好。有时,得将整张蛛网重新编结。
目睹了小蜘蛛所做的并熟知了它的习性之后,我对它生出了感情。每天清晨第一件事及晚上临睡前最后一件事,都要去看看那只小蜘蛛。看见它还在原处安然无恙,我就觉得内心十分平安。那小小的蜘蛛成了我的小伙伴。它虽然是那么微小,也不能对我的感情作出任何回馈,但在我四周增加了一个有生命的小东西,这令我在被隔离后而生出消沉阴霾的心绪得到了一抹安慰。
十一月很快就来临了,西北风刮起来了,再加上见天下雨,气温渐渐下降了。为了不惊动那蜘蛛,我都不敢把窗关上,生怕这样会把它挤出窗外。它继续不住地修补着被风扯毁的网,还耐心织了几个新网。但是,有一天早上我起身时,发现它不在了。它留下的网也被扯碎了。我感到十分难过,但我仍旧把窗开启着,希望它能再回来。后来我偶然一抬头,看到我那小伙伴,正笃悠悠地躲在天花板一角的一张新结成的网里。我立即把窗关闭上,内心一阵高兴。因为我那小伙伴没有把我抛弃。
十一月下旬一个清晨,当我醒来时,只觉得全身发冷再加头痛,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觉得很不好受。我坐在床沿思量着,是否可以向她们要些药片。早上,我把她们送来的泡饭全部吃光,希望能借此暖和一下身体。但到了中午,我实在吃不下米饭和青菜。我原封不动地把饭菜退还给她们。整整一个下午,值班的看守不停地从门上的窥孔里来窥探我,但并不问及什么。直到晚上,突然门上的小窗〃啪〃一下打开了,她对我说:〃你哭了!〃〃噢,没有〃,我说,〃我感冒了。〃〃你哭了。你因为过不惯这里的生活而哭了。你觉得这里挺难挨吧?我们一直在密切地注意着你,你想尽力把生活环境改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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