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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屋,格格敛起愁容微笑着道:“腊梅花呢?”我顿了会儿道:“今天太阳不好,腊梅花没有昨儿的香,我明儿再去采。”格格点了点头,我走过去,格格道:“去把那本《千字文》拿过来,念给我听听。”我笑着点了点头,格格随我过来,坐到圆桌边上,我小心翼翼地展开书,“好多字儿还不认得呢,要是念错了您告诉我该怎么念好不好?”格格微笑着“嗯”了声,我也笑了笑,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格格和声道:“对,都没念错,接着往下念。”我点了点头,“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李,菜……”格格笑了笑,“果珍李柰……”格格指了指那个字,“你看,这是不同的两个字儿。”我“喔”了声,“我说怎么这句念着怪怪的呢!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正要念下去,有人碰门,我起身,“我去开门。”格格点了点头,我走过去打开门,竟然是春燕,我满肚子的气,转过身笃笃地走回到格格身边。春燕走近福了福,“大格格吉祥。”格格颔首,春燕幸灾乐祸地说道:“大奶奶让奴婢过来给您传话,今儿夜里祠堂那头您不必过去了,什么香火啊,茶水啊,通通都不能沾手。”格格静默了好久,微点了点头,“你去给额娘回话,就说湘雅知道了。”
春燕笑着福了福身,瞟了我一眼,而后昂着头慢悠悠地出了屋子,我走到房门前朝着她的背影踹了一脚,随即把屋门合上,复走回去坐好。半晌,格格看着我,“怎么不念了?”我静默了会儿,“格格……”格格打断我,顺了口气儿柔声道:“不说了,过去怎么过的,往后还怎么过,不也是高高兴兴的吗?”
……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爆竹声噼里啪啦的震天响,琳琅满目的花灯挂满了回廊,有兔爷的,还有小老虎,莲花的,金鲤鱼的,让人能瞧花了眼。前府暖阁上这会儿正在摆宴,来了好些个贵主儿,都坐在阁子里头一边聊天儿一边听戏。那个安亲王的嫡福晋好像和大奶奶很要好的样子,紧挨着坐在一块儿,嘴里磕着瓜子儿,有说有笑的。
前府的暖阁子要比后院儿的那个宽敞,也亮堂,正对着暖阁是一片很大的水面,上头有一座四方的水榭,唱戏用的,水榭边上是长长的回廊,把水面一分为二,连接着前府和后院儿。格格静坐在一旁的圆凳上听戏,我站在格格身边,当着大奶奶的面儿,没有人敢跟我们多说话,怕大奶奶不待见。
忽听见楼板咯吱作响,我转过头,看见淳雅攥着几支火星四射的萤火棒笑嘻嘻地跑上楼,奶娘跟在她后头追,怕她绊着摔倒,脸上紧张兮兮的。淳雅跑到格格面前,抓着她的裙摆,“姐姐,我们去玩萤火棒吧,可有趣儿啦!”格格为难地看了眼大奶奶,我顺着格格的目光看过去,大奶奶的眼睛正在横她。格格回身对淳雅笑了笑,轻搭着她的肩柔声道:“让真真陪你去玩儿,好不好?”淳雅嘟囔着嘴,“姐姐和我们一块儿去嘛。”奶娘蹲下身子抚了抚淳雅的胳膊,“主子,廊子上有好些个小格格在,咱和她们玩儿去?”淳雅扭了扭身子,皱着眉道:“我就要姐姐嘛!”
“湘雅。”
格格微嗔,起身走到大奶奶跟前儿,福了福身,“额娘。”大奶奶竖着脸道:“让你绣的东西做好了没有?”格格顿了会儿道:“回额娘话,快好了,只剩一些了。”大奶奶眼睛瞪得更大了,“那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说罢冷“哼”了声,“我看你倒是闲得很啊!”格格静默了会儿,朝安亲王福晋和大奶奶恭然福了福身,“额娘息怒,湘雅这就回屋去。”我也低头朝她们福了福身,随着格格往楼梯口走去,淳雅要跟来,被大奶奶叫住了。
沿着回廊往后院儿的方向走,好多在玩萤火棒的,我看着她们,眼红极了,步子走得很慢。格格回身看我,我随即跟上,格格道:“若是想玩就多呆一会儿吧。”我想了想,点头“嗯”了声,格格笑了笑,“那我先回房去,你小心点儿,别玩得太过火,一会儿烫着手。”我笑着应了声,格格点了点头,转过身接着往前面走。
我看了看回廊两侧的人,有我们府上的丫鬟小厮,也有好些不认得的,春燕也在,陪着个衣裳打扮都很金贵的小格格,估摸着该是王府的。碧桃手里挥着一大把的萤火棒,白嚓嚓的火焰像流星雨一样落到廊下的水里,发出“呲呲”的响声。我笑着走过去,“姐姐,我也要玩儿。”碧桃转过身,笑了笑,“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大格格呢?”我道:“格格在房里做绣活儿。”碧桃“喔”了声,把手上的萤火棒分了些,正欲蹲下身子给我,春燕走过来哼了声,碧桃站直。春燕弯下腰嬉皮笑脸地对身边的小格格道:“主子,要不要玩玩这个?”那个小格格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些我全要!”碧桃看了我一眼,赶紧把一整束萤火棒全都给了春燕。
“碧桃,安总管叫!”
我看过去,是翠莺,碧桃应了声,忙跑了过去。春燕白了我一眼,牵着小格格的手朝水榭那边儿走。我顺着回廊从一头走到另一头,来回走了两遍,都没有人和我说话,顶多就是扯着嘴角笑一笑而已。我心下无趣,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路过花园子,又有好多人在玩花灯,我提不起劲儿来了,回屋推开房门,格格正在书案上写字。我迈过门槛儿把门合上,格格蘸了蘸墨道:“这么快就回了?”我“嗯”了声,“不好玩儿。”格格笑着摇了摇头,“那过来帮我磨墨。”
我“嗯”了声,走到格格身边的圆凳上坐下,看着书案上的纸,“星球映彻,一夜微退梅梢雪。紫姑待话经年别……紫姑是谁啊?”格格道:“是天上的仙女儿。”我“喔”了声,“这是您写的?”格格轻笑了下,摇了摇头,我道:“那就是大少爷写的!”格格“嗯”了声道:“是阿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写的!”我张了张嘴,“啊?这么厉害呀?”格格笑着点了点我的鼻子,“还不信?”我想了会儿,“呵呵,我信。”我坐近了些,“哎,格格,大少爷他小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好玩儿的事儿,比如……爬树的时候有没有摔下来过,有没有挨过师父的骂?”格格笑着,“小东西,你自己去问阿哥呀。”我嗤笑了下,“哎呀,我,这个……”
正笑着,公子进来,“什么乐子那么热闹,说给我听听?”格格起身福了福,我也站起来,头低着,心里在偷着乐。公子走过来,拿起格格手边的那张纸,笑着道:“这是什么年头的东西,怎么会藏在你这儿?”格格道:“这可是阿哥的开山之作,我得替您好好收着。”公子看向我,“红着个脸做什么?”我蓦地抬头,摸了摸脸,“没。”
格格抿嘴嗤笑了下,公子道:“成了,收拾收拾,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格格道:“去哪儿?”公子道:“就是我们湘雅格格做梦都想去的地儿。”格格一喜,“蕴墨斋?”公子点了点头,“朱师父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先生们都给集齐了,这会儿全在斋子里头。”格格高兴地看了看我,复看向公子道:“那您等我们一会儿,我换身衣裳。”公子颔首,“我让贵喜去牵马,在府门口等。”
我和格格梳妆了一下,各换了身绒袍。等我们走到府门口的时候,门前有两匹枣红色的马,公子跨下马鞍,把马缰给格格,“这匹温顺些,你好久没骑了,抓劳别松了手。”格格“嗯”了声而后看向我,“早知今日该教真真骑马的。”公子看着我,轻拍了拍我的脑袋,“我载你。”我笑了笑,还没骑过马,兴头儿嗖地窜了上来,等不及了,赶紧去踩马蹬子,费了好大的劲儿,可愣是怎么也踩不上去。
格格对着我笑,倏地一下子窜上了马背,稳稳地坐好了。公子抱我上去,随即踩马蹬子上来,双臂环住我,手拉住缰绳,看向格格道:“走。”还没缓过神来,马已经在路上飞奔起来,快得我都有点儿睁不开眼睛来,风迎着面吹来,额前的刘海都给吹散了。街道上好生热闹,满眼睛都是各式各样的花灯,卖元宵和烧卖的小哥扯着嗓子吆喝着,生煎小笼包的油香味儿扑鼻而来。
半晌,公子的马渐渐慢了下来,他指向右前方的一座灯火通明的楼阁道:“那个就是蕴墨斋。”格格看过去,笑着道:“我喜欢这个会馆的名儿,雅致极了。”马停下,贵喜先到了,已然在门口等,公子下马而后抱我下来,格格也跃下马。贵喜扎安道:“爷吉祥,大格格吉祥。”公子颔首,“把马牵到斋子后面的马厩里,等完事儿了先回府。”贵喜应了声,走过来牵着马缰绳绕过街道的拐角而后朝后面走去。
我迫不及待地迈过门槛儿,一步一跳地顺着楼梯走上去,格格忙拉住我,小声道:“一会儿不准淘气,让人见了笑话。”公子看向我,“到了上头就和湘雅一样,叫我阿哥就成,这不是在府里,没那么多规矩。”我笑着点了点头,朗声道:“哎。”我往上走了几步,渐渐顿住,这么多先生在,只有一个朱师父是认得的。我回过身往下走了几步,公子微笑着道:“怎么了?”我笑了笑,“您走前面。”格格道:“是怕生了?”我“嗯”了声,公子笑着摇了摇头随即走上前去,我跟在格格后头。
走到楼上,好大的一张书桌,上头摆满了笔墨纸砚,书桌边围了好些先生,看上去都是四十来岁的样子。朱师父看见我们了,他笑着点了点头,公子走过去,我和格格紧随着,公子俯身拱手,“朱师父。”我和格格福了福身,公子又向那些先生们拱手道:“先生们好。”那些先生也随即回礼。公子引我们上前几步,“这是成德的两个妹妹,湘雅和真真。”我和格格笑着福了福身,“见过先生们。”朱师父一个一个地跟我们介绍这些人,依次是佩兰先生,荪友先生,汉石先生,西溟先生,竹垞先生,全都是饱学之士,我们挨个儿行礼,他们一个个回礼。
“湘雅格格,昌佑总是跟我们提起他那个得意的女学生,方才看了你写的诗,果然不俗。”格格道:“佩兰先生过誉,湘雅闺阁之作,见识实在浅陋得很,还望先生们不吝指教。”朱师父微笑着捋了捋胡子,“湘雅,既然来了,一会儿我们题诗你千万不要拘束,写得不好也不碍事,没人会笑话。”格格点了点头,“湘雅记下了。”
荪友先生击掌道:“好!我看就以梅花为题如何?”话音刚落,全都说好,格格问道:“可要限韵?”佩兰先生摆了摆手,“原本好句子,限了韵反倒拘泥了。”说罢展开折扇,我一愣,这么天寒地冻的正月天,竟然还用得着扇子,我看一眼都觉得浑身哆嗦。我忍不住“噗嗤”了一声,差点儿就要放声笑出来,格格反应快,赶紧扯了扯我的袖子,跟我微微皱了皱眉。
那个叫汉石的先生看着我道:“这位小格格,你也得来一首哦。”我一嗔,心里大呼不妙,我看了眼格格,她好像正在构思梅花诗,压根儿就没顾得上我。我急得汗都快出来了,十万火急的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踩了公子一脚。公子先是微嗔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笑着道:“真真尚且年幼,题诗难了些,要不让她给我们研磨如何?”先生们相互笑着点了点头,西溟先生道:“我们今日的待遇可真是非同一般啊,可得好生享享福!”
我长舒了一口气,这个我在行!桌上有一块很大的砚台,寿桃形的,我往桌沿儿边靠了靠,拾起墨杵顺着一个方向转起来。先生们都已然提起了笔,开始凝思,公子和格格想了会儿也提笔写起来。我使劲儿地研着墨,天冷,还没等完全化开墨就给冻住了。竹垞先生把自己茶碗儿里的茶水倒了些在砚台里,朱师父笑着点了点手指,“赌书泼茶,易安的典故!”竹垞先生拖长了调子,“对啰……”
公子先写好,格格随后,我扫过去,那些先生们也都差不多搁下了笔。佩兰先生道:“还和上回一样,谁也别让,按照岁数来,先看容若的句子。”西溟先生指了指格格,“那得先湘雅格格来。”公子看着我道:“你来念,看看这几日认了多少字。”啊?我心里一咯噔,蹙着眉看向格格,格格笑了笑,和声道:“别怕,我给你看着,错了告诉你。”我心里那叫一个苦,当着这么多一肚子墨水儿的先生的面儿,要是碰到了个不认得的字,这脸可算是丢大发了,这……我咬紧了牙,低头看着格格写的诗,格格的字儿平日里最最熟悉,可今儿不知怎么的,看着就那么眼生呢?我咽了口唾沫,扯着嗓音念道:“冬暖梅初放,移来瘦影斜。寒香浮绮阁,早已压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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