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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胡天胡地唱唱戏睡睡觉,就快到了元宵节了,这日子无论如何也该回去了。程凤台去盛家归还汽车,和老同学盛子夜见了面吃了饭,没有碰见盛子云。盛子云前阵子为了给商细蕊当跟包而逗留在上海,大学里都开学了,他也不想着去上课,净给家里编瞎话。但是就在那一个泪流满面的夜晚之后第二天,盛子云躲鬼一样着急忙慌回了北平。盛子夜心里起疑,不免盘问了程凤台几句弟弟在北平的情况,他不问还罢,一问起来,程凤台就像说起一件趣闻似的说:“现在的孩子人小鬼大,真了不得!我们念书的时候顶多请女同学喝喝冷饮,逛逛公园。现在的孩子居然知道捧戏子了!嘿呀,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的!”
盛子夜推推眼镜,皱眉道:“捧戏子?京剧演员吗?”
程凤台道:“这我不能告诉你。”
盛子夜眉毛皱得越发紧了,看着程凤台吊儿郎当的样子,嘴角却忍不住有点笑意:“我请你照看好他,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程凤台道:“再早我也没发觉。他一个大小伙子,我能把他拴裤腰带上吗?又是学文的,听听戏多正常,哪能想到他是这个心思。”
盛子夜收起了笑:“要是我今天不问你一趟,你也想不到告诉我了。那便将功折罪!替我在北平租个房子,宿舍不能再住了,我找个人去盯着他。”
程凤台应承下来,回到旅馆收拾行李,撞见李天瑶在给商细蕊塞钱。就这么一个多礼拜唱下来,商细蕊净赚两千元,李天瑶开了一张支票过来装在红封里,但是商细蕊不肯收,在那和李天瑶推推拉拉的。李天瑶一心要做这个人情,不肯被人说是占了商细蕊的大便宜,做人不地道。商细蕊铁了心的不要,说:“开始说好了是帮你站站台,并没有提过票房的事。你现在要给我钱,我不能收,我们说好了的!”在商细蕊的脑子里,“说好了”的事就是铁打铜铸,再无更改——哪怕是朝着对他有利的方向改,他转不过这个弯来,简直要胸闷气短无所适从。程凤台就总觉得他这样不知变通,实际上是心智不健全的一种表现,脱离了规则和约定,他就不会行事了。李天瑶只当商细蕊是不好意思,仍然往他怀里塞钱,商细蕊刁住李天瑶的手腕子牢牢扣住,李天瑶纳闷了:“这怎么话说的商老板,我给你送钱,你倒像捉贼似的。”
程凤台在商细蕊急眼之前把俩人分开,朝李天瑶说:“二位老板这份拔刀相助的交情,沾上钱多俗啊!以后一南一北唱戏,靠得着李老板的时候多着呢,李老板还怕没有机会来往吗?”
李天瑶听了笑笑,也就没有再坚持。次日一早程商二人带着一个楚琼华启程回北平,李天瑶去送行,他携着商细蕊踱开几步,对商细蕊说:“商老板是不拘小节大度有福的人,四九城这梨园圈子,水太深了,人心反复,商老板且得步步为营。”
商细蕊点头笑道:“兵来将挡吧,我打小在这圈子里混大的,总有法子平事。”
李天瑶道:“也不见得非得一条道走到黑,像这回,不够恶心的!我们是没有别的出路了,泥潭里打滚没脸没皮认了命,你不一样。”他瞥一眼程凤台:“这几天我冷眼旁观,瞧着程凤台不是普通捧角儿的路数,对你倒像一片真心的。以后有机会辞了戏,就让程凤台帮衬着你,帮你像原小荻那样做点正经买卖,体体面面的,不比下九流里混着强吗?”
商细蕊很听不得这种自轻自贱的言论,当时笑模样就有点变化了,只是对着李天瑶不好驳斥,尤其是有朝一日不唱戏了这种话,他可是做梦也不会梦到的,就奇怪李天瑶怎么想得出来,简直荒谬得可笑!商细蕊其实也知道,他的大部分同行只把唱戏当做养家糊口的营生,而不是一项天命所在的事业,跳槽改行栖高枝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真正喜欢唱戏的人,两只手不知道数得满没有。
李天瑶察觉到自己失言,连忙赔笑:“你看我,说的这王八蛋的话,商老板不要着恼。”
分别在即,商细蕊忽然通了人情,贴心贴肺地说:“李老板给我说的是您心里最好的打算,我领情。不过嘛,实在是人各有志,我打小就生在这一潭泥水里,要是上了岸,我也不会喘气了。”
二人言尽于此,互相拱手告辞。商细蕊上了火车,李天瑶就一直在月台上目送着他们。商细蕊朝李天瑶挥手作别,人潮缝隙间,仿佛看见李天瑶画了一张《法门寺》中刘瑾的花脸,一眨眼又不是了。
商细蕊认的干爹果然很有作用。本来经过曹贵修这么一吓唬,姜家是不敢再说一句话了,但是终究防不住别人说三道四。等到刘汉云的评论一见报,整个北平梨园鸦雀无声,其他戏评家见风转舵纷纷跟上,到底也给商细蕊弥补了一些名声。里面唯独缺少两个人,杜七和盛子云。杜七是嫌他们的嘴脸谄媚难看,不愿意和他们步调一致,编辑几次向他邀稿他都推了。再次向人们证明七少爷是个宁愿吵架不爱附和的拧种,不可轻易招惹。盛子云这边却是一言难尽。盛子云因爱生恨,恨的那个人竟不是商细蕊。他恨程凤台风流荒唐,诱骗了商细蕊这个单纯的戏痴,对商细蕊的肉体和名誉进行了下流的玷污。回到学校静默了几天之后,有一天狭路相逢,他就喊住了范金泠。
范金玲因为过去和盛子云传过订婚的谣言——不知道哪个混账说盛子云来北平念书,实际是为了盛范两家联姻。大概过去家长们是有这个商量,但终究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真的给他们牵线搭桥什么的。这两年里她净远着盛子云,就为了避谣言,何况她现在和杜九这样情投意合。
盛子云说:“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范金泠身边的女同学对她推推搡搡挤眉弄眼,把她臊得没好气没好声的:“我不去!有话就在这里说!”
盛子云捉住她的手腕子就把她拖到背着人的角落里。范金泠面上怒气腾腾,心里却不全然是生气的。即便她绝对没有看上盛子云的意思,少女心肠总是免不了一丝遐念。况且,盛子云这样沉默的时候,看上去很有点英俊少年的模样。范金泠在盛子云的注目凝视下红着脸撇过头,她心里已经想好了,假如盛子云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心里话,她一定要当机立断地拒绝。等今年毕业了她就要和杜九订婚了,绝不能在这时候让盛子云抱有幻想。
盛子云的声音非常冷酷,对她说:“让你姐夫离商细蕊远一点,他是有家庭的人了,应该多为家庭尽责。”
范金泠愣了一下,瞪大了眼睛:“你瞎说什么!我姐夫和商细蕊——那也是商细蕊勾引的我姐夫!”
盛子云怒道:“污蔑!商细蕊过年那会儿在上海唱戏忙着呢,你姐夫追过去做什么?这还能是商细蕊勾引的他?”
范金泠脑子呆呆的,一时也想不出适当的话来反驳盛子云,两个人怒目相对,不欢而散。下课以后范金泠跑去程家见姐姐,她的姐姐还是十年如一日地盘腿坐在炕上抽烟、绣花、拍着小孩子睡觉,见到她第一句话便说:“女孩子家走起路来风风忙忙的,把辫子都跑散了,额头那一圈碎头发。赶明儿嫁了人,你看姑爷有多嫌弃你!”二奶奶不由分说喊了老妈子来给范金泠重新打辫子。范金泠头发一梳通,心里也慢慢平静起来。二奶奶在那碎碎叨叨告诉她晚上吃羊肉馅的饺子,平时就因为程凤台吃不惯面食,全家跟着吃米饭,今天妹妹来家里,可以敞开吃一回,不用迁就程凤台。告诉她五婶的娘家侄子要娶亲,但是聘礼中有一对八宝绘美人插屏,一只白玉香炉,这两样是他们范家的东西,一定是被五婶偷了去贴娘家。五婶打量她范大小姐出阁了不管家,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范金泠坐在妆台前面不说话,自从有了杜九,她对男女婚姻这回事也渐渐有了认识,能够觉察到姐姐和姐夫的不般配。范金泠替姐姐心虚没底气,不敢冒冒失失地把传言告诉姐姐听,问道:“过年那会儿姐夫不在家,是去哪儿了?”
二奶奶说起这件事就有气,埋怨范涟不顶用,要让程凤台跨过半个中国劳动这一趟。比起弟弟来,二奶奶显然更心疼她的小丈夫。范金泠听了也不做声,吃过晚饭,心事重重地走了。
第96章
商细蕊回到北平也没有舒心几天,水云楼里就出了岔子。先是黎巧松给商细蕊配开箱戏的的时候胡琴左了调,这是很不应该的失误,商细蕊下台来朝着黎巧松拍桌子跺脚一顿埋怨——毕竟是宁九郎荐来的人,不能不给他留脸,而且京戏里胡琴吃得重,戏班子对胡琴师傅向来是尊崇有加的。再过了一天,周香芸在台上唱得好好的,也不是什么见功夫的做工戏,忽然两腿一软就跪倒了,引得台下戏迷起哄喊倒好,对周香芸扔了一头一脸的花生壳,喊他:“起来啵乖儿子,年都过去了,爸爸没有压岁钱给你!”商细蕊化妆化了一半,拿扇子遮着脸亲自上台向大伙儿告罪,才把风波平息下去。
周香芸跌倒在台上还不至于害怕,只觉得非常难堪,等到商细蕊走上台来,周香芸怕得背上一层冷汗,哆哆嗦嗦抬头,看到商细蕊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攥紧了拳头。周香芸此刻的心仿佛就被商细蕊攥在拳头里,攥得血都拧干了,一点热乎气儿都没有。商细蕊对底下戏子们可谓纵容,然而并不宽容。那意思是说,戏子们明争暗斗品德败坏他都不在乎,水云楼风气差成这样,他也安之若素的。但是谁要坏了戏,犯到商细蕊眼皮子底下,商细蕊一对一的修理起来,那是相当心狠手辣,小戏子们都挨过他的痛揍,别说打死勿论的卖身戏子,就算占了辈分的师兄师姐们和商细蕊搭档的时候跑了嗓子,他们宁可带着戏妆花脸躲到大街上去,也不敢回到后台面对一头愤怒的毛驴。
周香芸被搀到后台歇着,商细蕊下台来继续化妆,一句话也没有责怪他,但是后台安静极了,大家不时向周香芸投来惋惜或者幸灾乐祸的目光,都知道他马上就要遭殃了。商细蕊今晚唱的双阳公主,上台之后,杨宝梨没正经的凑到周香芸耳边说:“要不然你也跑了吧!咱替你遮着,就说你病得不行了,瞧大夫去了。”
周香芸疲惫地摇摇头。黎巧松在旁看了他一眼。
煎熬的时刻过得那么快,商细蕊唱完了戏,但是人还没从戏里出来,他挺着背,昂着头,桃花脸上一股骄傲神气,大红披风一抖擞,手里的厚穗子马鞭还没撂下,好像随时预备上马。商细蕊走到周香芸面前,周香芸赶紧硬撑着站起来,商细蕊说话带着戏中的雌音:“把戏服给我脱了!”
周香芸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认命地自个儿把戏服层层叠叠脱了,露出里面一层贴身水衣。商细蕊扬手就是一鞭子。戏里的鞭子叫做鞭子,实际上就是一根打满穗子的木棍,周香芸这样消瘦,木棍打在骨头上硬碰硬,真是疼死了。周香芸浑身一震,咬着嘴唇没有出声。商细蕊早就看出周香芸这几天无精打采魂不守舍的样子,想是一个自在年过下来,过得心思懈怠了,那还不得打一打紧紧皮肉吗?打到第三下,黎巧松上来拦住商细蕊:“够了班主,你要把他的骨头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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