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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乱梦上(第1页)

几个小时后,黄昏雨中,救援船在菜园坝码头泊下,民生公司的经理接着电报,早早地领着工人在码头等候,舷梯落下,先抬下来一溜儿担架。

正是晚市卸货的时候,行人被这阵仗惊动,他们认得这艘方尾大船,知道这是民生公司的“民安”轮,它常在宜昌到重庆的航段上往来运送,今天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故。

远远地,他们交头接耳,从担架的白布上判断事故的程度,也有盖到头的,也有露出脸的,排在码头上看着吓人,平时要嫌晦气,可今天这是民生的船,大家只能窃窃私语。不消片刻,来了几个修女、护士,指挥工人把这一溜儿不知死活的担架运回天灯巷去,法语和本地话间杂着赶逐看热闹的人群,看闲的人比较敢向她们搭话,跟在后面乱问:“出啥子事情呀?”

“那个没戴帽子的,是不是民生的大当家?他叫你们来嘛?”

“路过救人!”经理在后面大声地解释,“不是我们家的船……”

嘈杂的声音伴着雨滴,顺着油伞的边沿流下去,布鞋汊在潮路上的湿响,滑竿和担架咯吱咯吱的颤动,它们混合成一种昏沉的、烦躁的轰响,像腿脚抽筋时在皮肤上跳动的麻点,浑浑噩噩的触觉,它使人难过,但也使人感觉自己还活着。

露生就在这股轰响中被抬起来又放下去,他闻到轻微的药味,想自己应该是被送进了医院,蒙眬中觉得有人用针扎他,翻开眼皮照手电筒,再接着就是擦洗,有人帮他合上眼睛,絮絮地听不清地说话,一阵接一阵地叹息——又疑心是出殡前的手续。

恍恍惚惚地,一个接一个的人进来看他,在房间里谈话,大致是说工人和货物都安顿好了,露生听了这话,心底好歹踏实了一点儿。有人喂他喝水,他也张口接了,刚想要琢磨是谁在说话,忽然心念一转,觉得不对。

这话是对着自己说的。怎么像人临走的时候、专说来让他瞑目的。

又有人来给他擦洗,伴着叹息。

念头一起,不由得汗毛倒竖,毕竟谁也不知道人死后究竟是不是还有知觉,他想睁眼、想喘气,却都不能自主,只觉牙关被撬开,有人向他嘴里塞东西,露生心里发颤,猛然向后一挣,忽然眼睛睁开,仿佛做了一个长梦似地,他从床上坐起来,房间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再一打量,居然是榕庄街那个院子。

这场景他太熟悉了,知道自己真的是在做梦了。

其实这梦他做过不止一回。总是梦里见着求岳,起初梦里骂他,哭了几回,自己在梦里也觉索然无味,末后再梦见,干脆省略了哭骂的程序,只当没吵过这场架了。上一回梦见,没做别的,安安心心地说了一会儿话。求岳问他,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露生便笑着叫他快啐,“好不吉利!我未了的心愿多着呢!岂有这样问出来的?临死才问这种话呢。”

求岳笑道,那就说一件,你想做但还没做的事儿吧。

露生想了片刻,抿嘴儿笑道,“如果咱们什么事也没发生,没有别的事情绊住,我真想回传习所。”

“想家了?”

露生笑着摇头,“我累了,想回去唱戏——以前觉得戏园子里人多心坏,现在想想,那里还算安静了,唱了今天不问明天。

求岳默然,过了一会儿,笑问:“还有别的心愿吗?”

“不是只说一件么?”

“饶一件。”

“那就……带带徒弟,把我会的戏都教给他。”

求岳指着他道:“好哇,你说的跟我都没有关系!”

露生别过脸笑道:“难道我所有心愿,皆要为你?连我自己也不会全为我自己呢!是你叫我说想做什么,我说了,你又弄这个腔调。”掉过头来,又向求岳笑道,“要么你来做我的徒弟,咱们不跟那些坏人混了。我看你悟性不坏,也许能教。”把求岳说得要跑,露生揪着他耳朵,当真硬教了两段戏,一段“寻梦”、一段“乞巧”。求岳填鸭一样学个囫囵,叫他唱一遍,也不成个调子,各自笑得脸疼——那是近来最末一次梦见他。往后的梦,皆是糊涂的,不知是不是写信的缘故。

露生并不因为梦里失去他而难过,他知道那不是真正的求岳,也不是真正的自己。真正的他们不会说那样的话,至少现在是不会。梦像生活的许愿瓶,有时也是生活的垃圾桶,美好的、得不到的,都在梦里,被退而求其次的、忍痛搁置的,也在梦里。这样的梦做了不如不做。

想到这里,觉得头痛。他出了半天的冷汗,口干舌燥,昏聩时那口没喝完的水钓得他难受,自己翻身起来,下床去找水。焉知走了一大圈,家里竟没一个茶壶,听见外面有老人叫卖,茶摊在后头街上烧水。

榕庄街的房子没有后门,要上街得从大门出去,绕一整圈。露生越听叫卖,越觉得口渴,不由自主就向外走。走到一门前面,忽然遇见个“熟人”——概念上的“熟人”,瞧着面善,像家里的人,可是叫不出名字,拦在门前朝露生摆手,意思不要他过来。

这人神情严肃,身量也高大,露生就有点不敢过去,又看他打扮得奇怪,脱口问道:“这才刚入秋,您怎么穿上大毛了?”

那人咧嘴,憨厚地笑,又跟露生摆手。

露生道:“劳驾让一让,我出去买茶,渴得难受。”

那人不答话,仍然摆手,见露生还想往外走,索性一步跨出一门,把门从外面关死了。这把露生搞懵了,寻思这又唱的是哪一出?连连敲门,哪有人应?但听风吹嫩叶,簌簌不胜寂寥之感。一片好太阳。

他在梦里叫门,躺在病床上也叫门,护士们好容易听见他醒了,拍他的脸,要他再说两句,白老板微弱地声音哭道:“我宁可不要醒,这梦醒了,我不知什么时候再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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