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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索夫斯基终于往旅馆给亨利打电话了,他的声音很兴奋。“好啊,上校,明早天一亮行吗?请到外交部来,穿暖一点,带上雨衣和好靴子,准备去三四天。”
“好。那姑娘也去吗?”
“当然。”听这个俄国人的口气好象有点惊奇,同时也有点不高兴。“问题就是她。我们愿意完全按照您的愿望安排,但办起来真不容易。我们俄国姑娘经受战争环境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外国女士们就吃不了这个苦。尽管如此,我们都认识塔茨伯利小姐,她长得很漂亮,我们也能理解这种忠实的友谊。一切都安排好了。”
维克多-亨利决定不计较这种开玩笑的、甚至有点象嘲笑的语调,没再辩解。“很感谢,我准时到。”
他们从莫斯科冒雨向南行驶,整个早晨都跟着隆隆之声不断的一长列军用卡车前进,只有到一个截击机场参观时才停下来。机场就在首都城外的森林里,巧妙地掩蔽着。这辆小黑轿车,俄制m-1号,外表和机器声音都很象一九三年的福特车,车小人挤,特别是车厢里还放着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箱子、纸包等。大约走了一百英里,陪同他们的主人建议停下来伸伸腿,吃午饭。这是一个面色温和、戴眼镜的坦克兵上校,有个不常见的名字,叫鲍弗里-安菲季耶特洛夫。在这里他们才第一次听到德国的炮声。
驾驶员是一个身材魁伟、红胡子修得很短、不爱讲话的士兵。他把车子开进一条古树成行的岔道。车子在收割干净的田地与桦树丛林间转来转去,远处可以看见两间白色的乡间房子。最后到达野树林的尽头,进入一个阴暗的小巷。他们下了车,上校带着他们沿着小道来到一个树荫下面长着草的小坟堆前,坟前放着鲜花圈。
“噢,你们知道,这是托尔斯泰的乡村领地,”安菲季耶特洛夫说。“这里叫雅斯纳雅-波良纳。那里是他的坟。因为路过这里,我想你们可能对此有兴趣。”
塔茨伯利望着低矮的坟堆,带着他很少有的那种肃穆的语调说:“托尔斯泰的坟?没有墓?没有碑?”
“他让这样做,他说:‘把我埋在树林里,埋在我童年时代与尼古拉哥哥做绿棍游戏的那块土地下,’“安菲季耶特洛夫低沉的声音听起来粗犷而响亮,压过了从黄叶滴下的雨水声。
维克多-亨利仰首侧耳,眼睛瞧着上校,他听到一种新的声音,不规则的轻微重击声,就象雨水滴在草上一样。上校点点头。“是啊,风向顺的时候,声音可以传得很远。”
“啊,炮声?”塔茨伯利说,显得十分镇静。”
“是的,炮声。怎么样,吃一点东西吧?托尔斯泰工作过的屋子很有意思。不过目前不开放。”
有胡子的驾驶员把午餐放在背着坟堆的长凳上。他们吃了黑面包、蒜味很浓的香肠和生黄瓜、喝没有冰镇的啤酒。没有人讲话,雨声滴沥不止,远处公路上的军用卡车声不断,隐隐约约还听到远方的炮击声。帕米拉打破了沉默。“那里的花是谁放的?”
“管理人员吧,我想,”坦克兵上校说。
“德国人永远也到不了这么远,”她说。
“是啊,这是一种虔诚的思想,”上校说,”我想他们也到不了这里,不过雅斯纳雅-波良纳不是一个固守的地方,因此伟大的托尔斯泰和所有我们这些俄国人现在都得冒同样的风险。”他微笑着,露出红色的牙床,看起来没有一点温和的样子。“不管怎样,德国人无法再杀死他了。”塔茨伯利说:“他们读他的书时,应该好好想一想。”
“这还有待于我们来证明。但总有这一天。”
云层里露了一会儿阳光,鸟儿开始歌唱。维克多-亨利和帕米拉-塔茨伯利一起坐在长凳上,阳光透过黄叶象舞台灯光一样全照在姑娘身上。她穿着灰色长裤,裤脚塞在白色带毛的雪靴里,还穿一件羊支短外衣,戴着帽子。
“你老看着我干嘛,维克多?”
“帕姆,我从来没有参观过托尔斯泰的墓,当然也不曾和你一起来过,但我发誓我要记住这一切,尤其是你那么好看地把帽子稍偏一点戴着。”当她把手伸到她的帽子边时,他又加了一句:“我本来要对你说你应该举起你的手,太阳会使你的钻石戒指闪闪发光。”
她伸直了手指,看着钻石。“为这个,台德和我还吵了一小架。他送给我的时候,我还没有下决心戴它哩。”上校喊道:“好吧,海军上校,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在大道上,黑色小轿车挨在拥挤的运输洪流的边上,向炮响的方向前进。公路上挤满了卡车,一行开往前线,一行往回走。大胡子的男人,粗壮的晒黑的妇女在绵亘的桦树林之间的田野里工作,一眼也不瞧公路上的车子,儿童们也不理睬军事运输,自己在公路附近玩。在一些小村庄里,小木头屋子外面晒着衣服,木头房子的窗户都油漆成彩色。维克多-亨利不能不注意到一个奇怪现象:离莫斯科越远,靠前线越近,俄国人看来越正常、越平静。他们后面的首都忙乱成一团。就在城外,妇女、儿童、戴眼镜的文弱书生——职员、记者、学校教师等——忙乱地在那里挖反坦克壕沟,堆置无数钢筋洋灰的障碍物。在这条防线以外,就是平静的森林和田野,绵亘不断的青松翠柏,秋色四溅。只是沿公路为卡车修的防空隐蔽处——在森林里清理一块地方,砍些常青树枝作掩护——才看到一点敌人入侵的景象。
快傍晚的时候,汽车开进一个小集镇,在一个带黄窗户的房子前面的泥泞广场上停下来。面颜红润的孩子们提着桶排队站在抽水机边;另一些孩子正从广阔的田野里把牛羊赶回家来;在紫霭暮云下面,平坦的田野延伸得很远;三个体格强壮的老人在锯木头,为一间还未盖好的房子钉窗户。这些是帕格整天看到的奇怪现象——这些祖祖辈辈住在俄罗斯的人,还在暮色苍茫中盖房子。德国的炮声已清晰可闻,比在托尔斯泰领地上响得多,西边地平线上黄色的闪光忽隐忽现,象夏天的闪电一样。
“噢,这是他们的家,”他们僵直了腿从车上下来,当维克多-亨利提起这种现象时,上校回答说。“他们能上哪儿去呢?我们已经把德国人阻止在那里了。当然,孕妇和带孩子的母亲很早就迁走了。”
在现在作为团司令部的暖和的小餐厅里,客人们与坦克上校、团的四个军官围挤在一张桌子边,还有一个叫叶甫连柯的将军,在他宽厚的双肩上有三颗黄褐色的星。他是这个地区军团的参谋长。安菲季耶持洛夫告诉维克多-亨利说,他碰巧也从这个镇上过。他是一个很高大的人,有淡黄色的头发,象蒜头一样的农民鼻子,宽大的下颚光滑而红润,在这间烟雾腾腾的窄房间里,他一个人看来就已经占了屋子的一头。叶甫连柯花了不少时间对帕米拉献殷勤,劝吃劝喝。他那张肥胖的脸上一会儿显出心不在焉、麻木、疲倦和极为忧郁的样子,一会儿又显出愉快的样子,但是他的眼睛在深凹的紫色眼窝里总带着极度疲劳的表情。
大有克里姆林宫那种派头的宴会开始了,在粗糙的黄桌布上,士兵们送上一道一道的菜:香槟酒、鱼子酱、熏鱼、汤、鸡、肉排,还有奶油蛋糕。当战士服务员出入厨房门的时候,帕格-亨利向里面望了一眼,才弄清了这个不简单的惊人之举。m-1轿车的红胡子驾驶员穿着白围裙在炉边忙得满头大汗。帕格曾经看到他把一箱箱的东西从车上往屋里搬。原来他是一个真正的厨师,一个高级厨师。
将军随便谈着战事的情况,上校担任翻译。他的军团在这个地区的兵力小于纳粹,枪炮和坦克的数量少得多。尽管如此,他们也可能会使德国人感到吃惊。按照理论,他们要守的防线与他们的实力相比是太长了;但好的理论,象好的兵团一样,有时候也有伸缩性。德国人已经遭到可怕的损失,他一连串地背出许多数字,击毁坦克多少,俘获枪炮多少,杀伤敌人多少。任何军队,如果它的司令员愿意每得一寸土地都付出流血的代价的话,它总是可以推进的。德国人已经流血太多,象萝卜一样发白了。这一次攻击是他们企图在冬季前赢得胜利的最后一次巨大努力。
“他们能攻下莫斯科吗?”塔茨伯利问。
“从这个方向不可能,”将军立即回答说“我想任何其他方向也不行。不过要是他们真攻下了它,我们将把他们赶出莫斯科,然后赶出我们的领土。我们将战胜他们。德国人没有战略政策。他们的战略政策的概念就是杀人、掠夺和奴役。在今天这个时代,这不是一种战略政策。还有一点,他们的资源基本上比我们差,德国是一个很穷的国家。最后一点,他们过高估计了自己而过低估计了我们。根据弗-伊-列宁的话,这是战争中很危险的错误。列宁说,在战争中把自己想得太多,把对方想得太少,这是很危险的。结果只能是不可靠的计划,得到很不愉快的结局,例如失败。”帕米拉说:“话虽这样说,他们到底还是来了。”
将军转过满面怒容的大脸对着她,突然带着威胁、残暴和怪可怜的精疲力竭的表情。他这种表情又在调情的傻笑中消失了。“是啊,我亲爱的姑娘,我很懂得你说这句话的意思,你跟我们一样不愿意看到这些情况再发生。是的,纳粹分子通过史无前例的背信弃义取得了突然袭击的成功。另一点是他们狂妄自负,翘尾巴。他们已经打了好几个胜仗,把不可征服的英国赶下了海,等等,他们只能打胜仗,相信自己是不败的。不管怎样,当他们看到自己的伙伴在俄国象苍蝇一样死去,我想他们要重新考虑啦。开始时,他们把部队直接沿公路前进,甚至连保护一下侧翼都嫌麻烦,后来他们就注意一点了。是的,希特勒培养他们掠夺、抢劫、杀戮,这些是老条顿人的遗风,他们对这个很内行。我们是一个热爱和平的民族,我认为我们是在没有精神准备的情况下被他们干了一下。所以,如你所说的,他们到底来了。现在我们有两个任务,就是:不让他们再继续前进,然后把我们还没有消灭的人赶回到他们来的地方去。”他转过身来对亨利和塔茨伯利说“如果你们能在物资上帮助我们,自然我们的任务就可以完成得快一点,因为我们损失的太多。但最重要的是,如果在西欧开辟另一个战场,就可以很快消灭这些匪徒。英国人也许会意外地发现他们一旦在法国登陆,就可以长驱直入打到柏林。我相信,凡是能打枪的德国人都派到了这里参加这次攻击了。”
“现在我没有一次不在广播里强调开辟第二战场,”塔茨伯利说。将军点了点头。“您很有名,被认为是苏联人民的朋友。”他望着维克多-亨利。“怎么样,上校,您想看些什么呀?不幸的是这里已深入内地,没法让您看看出色的海军演习。”
“将军,假如——当然很可笑,不过——假如我们的总统能穿上神话里的隐身衣来看看你们的前线。”
“我们也有这类故事,”叶甫连柯说“但不幸没有这种衣服。”
“你愿意让他看些什么呢?”
将军朝着坐在客人对面的四个军官瞧了一眼,他们紧挨着坐在一起,不断地抽烟。这四个脸色苍白的俄国人都有一头鬈发,精明的眼睛看来很困倦,都穿着一样的棕色上衣,象一胎里生的四个儿子一样。他们都还没有开过口,将军这时对他们说了句话。立即引起了一连串讲得很快的俄语对话。他又回过来对亨利说:“你说得很好,我们会安排的。由于情况有点不稳定,我建议你们明早天一亮就动身。”他抬起头来对帕术拉说:“一间卧室已经给您打扫出来了。先生们就跟军官们挤一晚吧。”
“天哪,还有卧室?我准备不脱衣服睡在地板上或泥地上,”帕米拉说“不管怎么样,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睡。”
上校翻译以后,将军的脸上露出了喜色。“原来这样?你这么说话真象我们俄国姑娘,不象娇气的英国妇女。”他把胳膊伸给她,带着大家一起进入另一个房间。房间的墙上挂满了墨水沾污的旧地图,发出霉味的家具与书桌、凳子、打字机、扭成一团的黑电话线等乱堆在一起,士兵们为了在陈旧的竖式钢琴周围腾出一些地方,把家具往两边推,发出吱吱的声音,钢琴上的琴键都脱了漆。一个军官嘴里衔着香烟,坐在那里弹出永存的英格兰的乐曲。帕米拉听出了曲调以后大笑起来,然后站起来跟着唱。将军带头鼓掌,叫再拿些香槟酒来。钢琴手又开始胡乱弹了亚历山大的轻音乐队。叶甫连柯将军优雅地深深一鞠躬,请帕米拉跳舞,帕米拉还没他的肩膀高,所以这一对儿看上去挺可笑,他们穿着满是泥的靴子,笨拙地在窄小的空地上转,但是他脸上显得很高兴。她又和其他军官一起跳,当钢琴手奏完了他知道的有限几首美国乐曲后,又开始奏亚历山大的轻音乐队,帕米拉又跟将军跳起来。房间里所有的人都畅怀痛饮香槟和伏特加。门外,士兵们围在一起,睁圆了灰眼睛看穿灰裤子的外国女士和军官们一起跳舞、喝酒。帕格知道她最不爱跳舞,尤其不爱跟陌生人一起跳。他还记得很久以前,在和平时期,他在“不来梅号”上听到帕米拉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给我自己找根拐棍,戴一头白假发。”今天是为了使大家高兴。当钢琴手开始奏俄国乐曲的时候——他奏得好多了——帕米拉坐在椅子上,军官们一个人或两个在一起跳。笑声和掌声越来越响。一个漂亮的青年士兵带着一个星期没有刮的胡子闯进屋,来了一个绝妙的独唱,跳着,蹲着,用足尖转着,最后为答谢大家的鼓掌,象一个职业芭蕾舞演员一样鞠了个躬。将军笨拙地站起来,开始自己一个人跳。他又是打转,又是跳,然后两臂往胸前一抱,蹲下来踢着腿,粗声粗气地叫喊:“快一点!快一点!”他沉重的脚步震动着地板。士兵们都进了屋,围着他欢呼;屋里充满了人身上的臭味、烟味和酒味,但是维克多-亨利靠近帕米拉时还可以微微闻到一点石竹花的香水味。当时甫连柯将军喊完了跳起来喘气时,周围的人高声欢呼鼓掌,帕米拉跑过去在他出汗的红脸上亲了一下,他高兴地吻了她的嘴,引起了笑声和更热烈的欢呼,晚会到此结束。战士们把家具推回原来的地方,客人们都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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