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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承舟在瓦子屯待了两天,和老余别别扭扭挤在大坝旁边小房子里的单人床上,他彻夜难眠。老余鼾声震天,似乎并没有因为久未归家的儿子的到来感到尴尬。余承舟想,睡着了也好,最怕两个人都睡不着。第三天一大早,余承舟大脑一片混沌。他生着炉火,烤上地瓜,静静地等着巡查的老余回来。老余不在的时候,他就放心地细细看看老余住的这间小房子。什么是家徒四壁,这就是,如果这里勉强可以称为老余的“家”的话。余承舟搓搓脑袋,摸摸下巴,两天时间,下巴已经长出了小碴子。他的脸被炉火烤得绷紧了皮,细小波浪的发型也像结了冰的大湾一样,有的地方高,有的地方低,后脑勺上的几根头发,枯草一样窝得乱七八糟。沪州摩登丽人的艺术气质在瓦子屯粗粝僵冷的环境里水土不服,余承舟觉得自己其实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他看看自己的手臂,仿佛隔着毛衣还能看见那些疤痕。余承舟松开紧咬着的牙,叹了口气。再次见到老余,他没有恨意。老余不是当年眼睛沁出血的老余,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个世上跟他唯一血脉相连的人。带他去沪州,他会同意吗?余承舟苦笑一下。可是让他继续留在这里,于情于理又忍不下心。余承舟环视小房子一圈,目光停留在已经冒出香气的地瓜上。他把地瓜逐一翻个个儿,其中一个地瓜细长的头儿上已经烤焦了。余承舟的肚子条件反射一样咕噜一下。这两天,他和老余就吃地瓜,中午多加一个小米汤。为了避免和老余单独相处的尴尬,余承舟就沿着堤坝慢慢走上一圈。时间只过了两天,但余承舟觉得简直度秒如年。结了冰的大湾比小时候雄壮了许多,但现在冰面上空无一人。偶尔几只绿头鸭红嘴鸥忽闪着翅膀飞过,和卧在冰面上的白骨顶鸡打个招呼,就快快飞走。只有大山雀,扒住挂在树上的几粒果子,冻得连连跺脚。石柱子消失的地方只在记忆里。余承舟望一望冰面,大坝那头,如今已经多了一座新坟,但他始终不敢去石柱子的坟上看上一眼。如今石柱子也是有家的人了。就像平禹。孙平禹胖了些,就像其他结了婚的男人和结了婚的女人一样。余承舟裹紧身上的厚棉袄,可还是打了个冷颤。最好的爱是手放开,最后的温柔是不打扰。艺术中心的新歌曲目。余承舟心里打着节拍,第无数次想起这句歌词。老余还没有回来,余承舟添一把炉火,把地瓜放到炉子旁边,披上棉袄,走到门口张望着。冷风扑在脸上,中和了带出来的炉火的温度,可是冷风骤然钻进衣领,余承舟只好迅速拉好拉链。“我让你”一声恶狠狠的低吼从支墩后头飘来。余承舟竖起耳朵。他还是头昏脑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循着声响,沿着老余巡查的路,寻找着声源。“多!管”真的有人的声音!余承舟的心提起来。他急忙窜下坡地,快走几步。那是打斗的声音!余承舟觉得自己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觉得自己嘴里开始发干。噗漆!“他妈的多管闲事的老东西!”余承舟的脸绷得眼皮皱起了褶皱,他顾不上头脑昏沉,不安感让他的牙齿得得得响起来。他冲到支墩三角石旁边,刚要大喊,迎面撞上来一个胡子拉碴一脸凶狠的男人。余承舟斜退后两步,看见老余歪躺在支墩夹角里,怒睁着双眼,头上的血冒着热气。“爹!”余承舟冲口大喊,老余头上的血糊住一只眼睛,那只眼睛迅速眨巴起来。男人拦住余承舟的去路,喘着大气,气急败坏地呸一口“他妈的”,然后对准余承舟的额头就是一拳。余承舟毫无防备,一拳就被打倒在地。他眼冒金星,头晕目眩,大脑瞬间缺氧。等他挤着眼睛想站起来时,男人正四处找着他刚丢掉的石头。“承舟!快跑!”老余眨巴着眼睛,拼命想站起来,可他的那条残腿怎么也用不上劲,“承舟儿子,跑!”男人喘着大气,看看身前身后的爷俩儿,攥紧石头就要朝老余砸过去。余承舟顾不上头痛,连滚带爬伸手扯住了男人的裤腿,然后用力往后一拉,男人一个趔趄跌倒,太阳穴刚好砸在支墩冰冻如铁的边沿上。余承舟不敢大意,紧紧抱住男人的小腿,生怕他站起身反击。但男人只是头轱辘一下,整个身体再也没有挣扎。余承舟摇摇晃晃站起身,那男人的鼻子里已经滴出一滩血迹。余承舟一把拽下棉袄上的帽子捂住老余的额头,一只手摸索出手机。他刚要打急救电话,但很快改变了主意。屯里没有医院,急救车恐怕也不如就近找车快。先到最近的医院等急救车,然后再转院。他打给了孙平禹。他祈求平禹还没有离开条西屯,他料想平禹一定比他更快地找到车,说不定平禹自己马上就能开着车过来。,!电话接通,一切如他所料。孙平禹风驰电掣地开着车飞奔而来的时候,警车的警报已经在瓦子屯和条西屯的路口响起。两个人带着老余先到条西镇医院做了初步治疗,止了血,才又将老余送上刚刚到达的急救车,去了北春医院。赵晓雷来做了笔录,说,死了的男人是程大千。末了,赵晓雷看看孙平禹,又问:“你的母亲是不是叫毛秀春?”孙平禹略一紧张地点点头,不知道赵晓雷为什么会问起他的母亲。赵晓雷爽朗一笑。程大千被通缉多年,派出所刚有他活动的消息,这下,干净利索了。还有一个薛伟军。赵晓雷暗暗对自己说,一个也跑不了!孙平禹担心地看看余承舟,侧身小声问道:“赵警官,这算正当防卫吗?”赵晓雷哈哈一笑:“你懂得还挺多。这属于见义勇为!放心,法律就应该用来惩恶扬善。当然了,嗯,我们后续还要再进一步取证。”赵晓雷大步流星地走出医院,孙平禹拍拍余承舟胳膊,告诉他不要担心。两个人在医院的座椅上陷入了沉默。“平禹,谢谢你。”“呵呵。”“我,前天在送丧的队伍里见到你了。”“哦。是我姐夫的母亲去世了。”余承舟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要怎么称呼平禹的妻子呢?“我爱人也来了。”孙平禹好像知道余承舟要问什么似的,主动说道。爱人。余承舟鼻头一酸,身体悄悄坐得离孙平禹远一点。已经都说清楚了,不是吗。余承舟在心里告诫自己。“你姐夫,姓乔?”余承舟想,还是换个话题比较好。“嗯。”孙平禹微笑一下,“姐夫”,哪有什么姐夫的样子。“他家有个妹妹吗?”余承舟感觉困乏突然袭来,眼皮上下打着架。“嗯,听我姐姐说,他家妹妹没成家就”孙平禹听余承舟的声音忽然充满疲惫,于是关心地歪着脑袋看着他,“承舟,累坏了吧?”余承舟笑笑:“真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再见到你,平禹。”孙平禹低低头,也笑笑:“承舟,城宜在法国怎么样?她什么时候回来?”王城宜偶尔会打过来电话,看着她们幸福的样子,余承舟由衷感到高兴:“城宜的爱人叫罗曼斯,她们有一个女儿,她母亲还和她们一起生活。恐怕我们应该去找她们了呵呵。”余承舟想起老余说的话,认真地看着孙平禹,又说:“对了,平禹,我还有一件要感谢你的事,应该说,是要特别感谢你的父亲。”再来条西屯、瓦子屯,孙平禹心里还是会难过。父亲孙昱仁去世这么多年,孙平禹还是无法忘记他和父亲的最后一面。父亲是带着对他的失望走的。孙平禹想起那场大雨,心还是沉痛不已。有些痛是刻在骨头上,不管时间过去多久,再想起来还是历历在目。“平禹。”余承舟知道,自己的话惹起了孙平禹的伤心事,可是他还是要说,“平禹,你父亲,救了我爹。”孙平禹抬起头,这他倒没有听母亲毛秀春讲过。“你父亲是抗灾英雄,我爹说,孙局长是为了救他才牺牲的。”余承舟感到很愧疚,可是如果不当面向孙平禹道谢,他会更愧疚。“对不起,平禹,如果不是为了救我爹,孙局长就不会牺牲。”余承舟看着急救室亮起的灯,既怕门突然打开,又怕门迟迟不开。平禹,你当年一定比我更难过“不,承舟”孙平禹闭上眼睛,摇摇头。人与人的关系可以是“我爱你”,可以是“我恨你”,可以是“我想见你”,就是不可以是“对不起”。想起父亲,孙平禹只剩“对不起”;想起母亲,孙平禹或许还有机会弥补“对不起”;可是对妻子,“对不起”却早已经开始。他不愿意余承舟也活在这三个字中:“承舟,我父亲是国家干部,那是他的职责,职责所在,应该的。不是你的父亲,也会是别人。从他选择了他的职业他的岗位,他就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你不必道谢,更不要歉疚。人能死得其所,也算没有辜负自己的生命。”孙平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咽回眼泪,安慰地看着余承舟。余承舟不忍心再说起往事,他点点头,眼皮似有千斤重。“石柱哥”余承舟恍然叫道。“嗯?”孙平禹询问地看着余承舟,“石柱哥?”余承舟往后靠靠凉冰冰的墙,昏沉沉睡了过去,一行眼泪无知觉地从眼角溢出。孙平禹看着余承舟疲惫憔悴的脸,不知道他心里藏了多少心事。他把余承舟轻轻揽到自己肩膀上,一只手隔开冰冷的墙壁,爱怜地擦掉那一行眼泪,他自己的眼泪却落进余承舟的头发里。人生好像怎么选都充满了错误,安慰得了别人,却安慰不了自己。孙平禹想起姐姐孙平尧。姐姐自己选了乔增德,可是又怎么样呢?孙平禹觉得乔增德简直一无是处,可他总不能跟姐姐说,乔增德那是家庭暴力吧?,!孙平禹一直以为乔增德只是对姐姐孙平尧那样,他以为乔增德就是吃软饭吃得太舒坦了,可是这次来奔于春梅的丧,孙平禹才亲眼看到,乔增德对他的家人是什么样。为了七千块钱,还是他娘的丧葬费,乔增德跟他的三弟乔增财大打出手。三个和尚没水喝,说的就是乔家三弟兄。那么,乔增德觉得“对不起”吗?孙平禹觉得,在乔增德眼里,全世界都对不起他才是。孙平禹不明白,姐姐孙平尧明知道乔增德做的不对,怎么反而也帮着乔增德,结了婚的女人,倒也随了夫家的人吗?这么看起来,孙平禹觉得自己的大舅哥倒比乔增德像个男人,至少妻子王琳琳和大舅哥王义还没有因为超市分账的问题脸红过。婚姻、孩子、长大,长大、婚姻、孩子,周而复始。孙平禹觉得自己真的像一个丈夫一样在生活中了。人,不过是一种角色,妻子、丈夫、父亲、母亲、姐妹、兄弟,都是角色。角色表演得好,成绩就好。倒是此刻,在生命未知的等待中,孙平禹觉得自己暂时逃脱出一个个家庭的牢笼。急救室的灯骤然灭掉,余承舟还在睡着。医生走出来叫一声“家属”,孙平禹拍拍余承舟的脸,两个人就快步跑过去。医生疲惫地说:“病人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再观察观察。你们兄弟两个记得缴费。”余承舟和孙平禹互相看看对方,又无言地低下头。待老余办好住院手续,孙平禹才又赶回条西屯。到了半夜,整个长天市飘飘扬扬下起了大雪,于春梅的新坟上覆盖着新春第一场大雪。乔雪花的坟地在西头,于春梅的坟地在东头。第二天,乔增德一行人离开条西屯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他娘和他妹妹两座坟地中间隆起了矮矮的晶莹的拱桥。:()牛奔马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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