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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天,冬妮正从外面回来,她走到孟街和布来登街的拐角处忽然碰见了格仑利希先生。“我再去府上没有看到您,小姐,我真是难过!”他说。“我冒昧地去府上看望您的母亲,知道您不在家,真让人十分遗憾我多么高兴啊!在这又遇到了您!”
格仑利希同她说话,布登勃洛克小姐没法不站住;可是她那半闭着的、忽然变得有些幽暗的眼睛却始终停留在格仑利希胸部左右。一丝嘲讽的、残忍无情的笑容在她的嘴角浮现着,当一个年轻姑娘端详一个她决定拒绝不睬的人常常都是这样的她的嘴唇动了动她该如何回复他呢?咳,一定得找一句话能把这位本迪可思格仑利希一下子赶走,永远清除掉然而一定得是一句辛辣、巧妙、非常有分量的话,一方面尖锐地刺伤了他,一方面要让他敬服“可惜的是,我认为这种高兴不是双方面的!”她说,目光一直盯着格仑利希先生的胸部;当她把这支毒箭射向格仑利希先生之后,深为自己这句刻薄话洋洋得意。她把头向后一扬,一张面孔不禁涨得通红,把格仑利希一个人扔在那里,就急匆匆走回家去了。到了家她才知道,家里的人已经约好格仑利希先生下星期日来家里吃烤牛肉。
那天格仑利希先生还是来了。他穿着一件式样并不太新颖然而却剪裁得十分合体的上窄下宽的礼服,这件衣服给他添了一派稳重庄严的气魄,他满面春风,自始至终陪着笑脸,稀疏的头发被梳理得一丝不乱,鬓须涂着香水,烫着波纹。他吃蛤蜊肉,吃菜汤,吃炒鲽鱼,吃花甘兰的煎牛肉和配奶油土豆,吃樱桃酒熏的布丁,吃夹罗克福尔甘酪的黑面包,他不论吃什么菜都要寻找一句不同的赞美词,并且能饶有风趣地说出来。譬如说吧,他举起盛甜食的勺子来,眼睛望着壁毯上的一个人形,独自大声说:“上帝宽恕我吧,我无法拒绝;我已经吃了一大块了,可是这个布丁实在太馋人了,我一定要求我们大方的女主人再给我一块!”接着他向参议夫人扮了个可笑的滑稽相。
他和参议谈商业和政治,他的论据既严肃又老练,他和参议夫人谈戏剧,谈社交和化妆;他对汤姆、克利斯蒂安和那个可怜的克罗蒂尔德、甚至对小克拉拉和永格曼小姐都有几句恭维话冬妮从头至尾保持着沉默,他呢,也没有胆量敢再接近她,只是时不时地侧头望着她,脸上流露着一副既痛苦又含情脉脉的神色。
这一天晚上格仑利希先生告辞后,更加深了他第一次拜访时留给人们的印象。“一位具有良好教养的先生,”参议夫人夸奖说。“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虔诚的教徒,”参议称赞道。克利斯蒂安这次模仿他的言语行动模仿得更像了。唯独冬妮眉头深锁地向大家道了“晚安”因为她模糊地认识到,这决不是最后一次她和这位以异乎寻常的速度讨得她父亲欢心的人见面。不出冬妮的预料,一天下午她拜访了几位女友回家以后,果然发现格仑利希先生心安理得坐在风景厅里,他正在给参议夫人朗读瓦尔特司各特的威佛利小说。他的发音十分完美,因为据他说,由于业务的表达,他也有必要常常到英国去。冬妮坐在稍远的地方,手里拿着另外一本书,格仑利希先生对冬妮小姐低声下气地问道:“我读的这本书是不是有点儿合您的口胃,小姐?”她听了把头一扬,很尖酸刻薄地回答了一句话。这句话大概是:“不合口胃到了极点。”
这句话并没有使他难堪,他又开始谈起他那过早逝世的双亲了,告诉大家说,他的父亲是一位笃信宗教的传教士,是一位牧师,同时也非常通达世俗人情这以后,格仑利希先生回汉堡去了,他来辞行的时候冬妮正巧没有在家。“伊达!”冬妮对永格曼小姐说,她有什么知心话都说给永格曼听。“他可算走了!”可是伊达永格曼却回答说:“孩子,还没结束呢,你就等着瞧吧”
一个星期以后在早餐室里上演了这么一幕戏冬妮九点钟从楼上下来,发现她父亲依旧坐在咖啡桌前,留在母亲身旁,冬妮稍微有一点吃惊。她让父母吻过了自己的前额后就生气勃勃地坐在位子上。胃口非常好的她拿过糖、奶油和绿色的香草牛酪来。因为刚起床她的眼睛还有一些红肿。
“爸爸,我还来得及看到你,多么好啊!”她一边说一边用餐巾垫着拿起热鸡蛋来,麻利地用调羹打开。
“我正等着今天睡懒觉的人呢。参议说。他吸着一支雪茄,不断用一张卷着的报纸轻轻敲打着桌子,参议夫人这时已用缓慢而娴雅的动作吃过她的一份早餐,将身体靠在沙发背上。
“在厨房盖尔达已经忙碌上了,”参议语意深长地说“如果我不是跟你母亲谈一桩有关你的正事的话,我也早应该去公司了。”
冬妮又吃惊又好奇地先看了看父亲,又望了望母亲,她嘴里正含了一口奶油面包。
“孩子,你先吃早点吧,”参议夫人说,冬妮却不由得把刀子放下来,喊道:“先告诉我,是什么事,爸爸!”然而参议却仍然玩弄着报纸,不紧不慢地说:“你先吃吧。”
冬妮这时已经没有什么食欲了,她一面默默地喝咖啡,就着鸡蛋和绿奶酪嚼面包,一面暗自猜测会是什么事情。她脸上的一股朝气已经不见了,面色显得有些苍白。连人家递给她蜂蜜她也谢绝了,没过多久就轻声说,她已经吃完了“亲爱的冬妮,”参议又沉默了一刻,才开腔说“这个问题就在这个信封里。”他这时不用报纸,而改用一个淡蓝色的大信封敲着桌子“开门见山地说吧:本迪可思格仑利希先生我们都一致认为是一位既诚实又可亲的人,他最近写给我一封信,信里面说,在他停留在此地的一段日子,对我们的冬妮非常倾慕,他正式提出向你求婚的要求,我们的好孩子对这件事是什么想法呢?”
冬妮低垂着头,身子向后仰靠着,右手把餐巾上的一只银圈慢慢地转来转去。突然之间,她把眼睛抬起来,那双眼睛含着一汪泪水,变得阴暗起来。她声音嘶哑地说:“这个人干嘛要我?
我又没惹他!”她哭出声来。
参议看了他的妻子一眼,不安地望着眼前的空盘子。
“我说,亲爱的冬妮,”参议夫人温和地对她说“为什么这么激动呢!你可以放心,没有父母不为儿女的幸福打算,不是吗?我们不会劝你拒绝别人提供给你的一个机会的。我知道,直到现在你对格仑利希先生还没有特别的感情,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日子多了感情就会有了像你这么年轻的小东西是不会明白你究竟喜欢什么人的和你的感情一样,你的理智只是一片模糊你应该多留一些时间给你的感情,还应该让你的头脑打开,听取那些为我们的幸福操心打算的人,听取那些有经验阅历的人对你的帮助”
“这个人我一点不了解”冬妮委委屈屈地说,一面用那麻纱布的小餐巾擦眼睛,没有理会餐巾上还沾着鸡蛋污迹。“我就知道他留着黄腾腾的连鬓胡子,买卖做得很得意”她那上嘴唇因为啜泣而抽搐着,神情特别招人怜惜。
参议一阵心软,挪到她跟前,微笑着抚摸她的头发。
“我的女儿,”他说“你还要知道他什么呢?你还是一个孩子,你知道,就算他在这里不是住四个星期,而是住一年,你也不会更好的了解他你是个小姑娘,你用自己的眼睛还看不透这个世界,想要得到幸福,你必须信赖那些关心你幸福的人”
“我不懂我不懂”冬妮心酸地呜咽着,她像个小猫似的紧紧地用头偎贴着参议抚摸她的手。“他到咱们家来对每个人说几句好听的话接着就走了接着写信来,说他要跟我我不懂他为什么这样想我从那儿惹着他啦?!”
参议又笑了。“为什么又说这种话呢?冬妮,这句话只表示你的幼稚无知。我的冬妮千万不要想,我这是强迫你、折磨你所有的事都可以平心静气地衡量一下,而且一定要平心静气地考虑好,因为这是一件关系到自己终身幸福的大事。我也预备先这样回格仑利希先生一封信,既不答应他,也不回绝他需要考虑的事情还不少呢喏,怎么样?就这样办吧!现在爸爸要去公司了再见,贝西”
“再见,亲爱的。”
“冬妮,你还是吃一点蜂蜜吧,”等到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她女儿两个人的时候,参议夫人说,冬妮却仍然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坐在她的座位上。“饭总要吃饱了”
渐渐的,冬妮的眼泪干了。她的脑子里热烘烘的,挤满了杂七杂八的思想天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她固然早就知道,她有一天肯定会做一个商人的妻子,和一个人缔结一门美满有利的姻缘,而且这个人必须配得上自己家的门第、财产、容貌然而现在却破天荒的第一遭突然真有一个人诚心实意的人要和她结婚!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应付呢”对于她,对于参议员的女儿冬妮布登勃洛克说来,现在突然被卷进那些她只是在书本上见过的沉重可怕的语汇时,像什么“允诺”啊“求婚”啊“终身大事”啊上帝啊!突然间一种完全不同的处境出现在眼前!
“妈妈,”她说“你也劝我,劝我同意吗?”她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出“同意”这个字来,因为她觉得这个字听来那么夸张、不顺口,可是最后她还是说出来,她有生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说出这样两个字。对于刚才那种心慌意乱的感觉,她感到有些难为情,她已经不像刚听到时那样,认为和格仑利希结婚是一件荒唐透顶的事了,恰恰相反地,她目前地位的重要性开始在她心里产生出得意的感觉来。
参议夫人对女儿说:“劝你结婚吗?爸爸是这样劝你了吗?他只是没有劝你回绝罢了。不论是他或是我,要是劝你回绝,都是不负责任。这次人家提的亲事真算得上是一门美满的婚姻。我亲爱的冬妮你能够舒舒适适地住在汉堡,享受一种又富足又没有忧虑的生活”
冬妮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在她眼前忽然闪出一种幻影,身穿绫缎的侍仆们,好像在外祖父的客厅里所见到的那样当格仑利希太太早晨喝巧克力茶吗?这句话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来的。
“像你父亲说的那样:你还有时间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参议夫人接着往下说。“但是我们一定要让你明白,这种能使你获得幸福的机会并不是每天都能得到的,而且这门亲事正是你的责任和你的命运预先给你安排妥当的。一点儿也不错,我一定要对你讲清楚,我的孩子。今天摆在你面前的这条路是你命中注定的,你自己也知道”
“是的,”冬妮沉思地说“当然。”她非常清楚她对家庭、对公司担负的责任,而且她很以肩负这种责任而自豪。她,安冬妮布登勃洛克在她面前,搬运夫马蒂逊要摘下粗旧的礼帽深深地鞠躬的安冬妮布登勃洛克,像个小公主一样在城里游来荡去的安冬妮布登勃洛克对自己家族的历史一清二楚。她知道她家的远祖,住在罗斯托克的成衣匠家境就非常富裕,多少年来,他家一直在走上坡路,一天比一天兴盛。她有职责为自己门楣和“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更加兴旺发达尽她的一份力量用婚姻的纽带将自己的家与另一个高贵富有的家庭连结起来汤姆在办公室里工作不也是出于这个目的吗?不错,这门亲事正是再适合不过的;只是格仑利希先生一定要撇开她的面前又浮起这个人的影子,他那金黄色的鬓须,绯红的、喜笑颜开的面孔,鼻翅上的肉疣,他那细碎的步子,她似乎摸到了他的羊毛的衣衫,听到他讨人欢心的娘娘腔“我明白,”参议夫人说“如果我们能平心静气地思考一下,就会想得通也许我们还能把事情决定下来。”
“啊,决不!”冬妮喊道,她突然又迸发出一股怒气。“跟格仑利希先生结婚,这件事实在太荒唐了!我一向只是用尖酸的话刻薄他我无法了解,他怎么会忍受得住我!他多少应该像一点男子汉吧”
说完,她就开始往一块黑面包上抹起蜂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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