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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出使人哭笑不得的滑稽剧?”
“够了,够了!”
哈根施特罗姆参议果然到孟街来了。经纪人高什先生在一旁陪伴。高什先生手里拿着耶稣教徒的帽子,弯着腰,带着一脸险诈东张西望,跟在参议的后边,从为他们递进名片,打开玻璃门的使女身旁走过去,直走到老宅的深处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穿着一件长得垂到脚面的又厚又重的皮大衣,敞着前襟,露出里面黄绿色的英国料子的呢子冬服,十分威风气派,全然是一位声势显赫的交易所中的要角。他胖得出奇,不但下巴是双的,而且整个下半部脸都已经变成两个了。就连他那金黄色的络腮胡子也无法掩盖这一点。有时候他一耸上额或者一皱眉毛,他那头发剪得短短的头盖骨上的肉皮便也耸起许多皱褶。
他的鼻子比过去更扁地贴在上嘴唇上,鼻孔埋在上须里,呼吸显得特别吃力,时不时地得求助于嘴,大吸一口气。由于呼吸的时候,舌头同时也向里卷起来,所以总要发出一声吧口答的轻响。
一听到这熟悉的咂舌声,佩尔曼内德太太的脸色不禁难看了起来。她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幅柠檬糕加松露肠子和鹅肝饼的幻景,刹那间她那冷如冰霜的傲慢神气几乎都保持不住了一顶孝帽戴在她那光滑的头发上,黑色的衣服剪裁得恰合身腰,裙子上一道道的折边一直圈到半腰。她叉着胳臂、耸着肩膀坐在沙发上,在两位客人走进屋门来以后,她正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向议员(他不好意思让她一个人应付这尴尬的局面,所以仍然到这里来了)说一句什么不相干的话。当议员向前迎了几步,到屋子中间和经纪人高什热烈地打招呼,又和哈根施特罗姆参议客气矜持地互相问候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依旧不动声色地端坐着。这以后她才从容地站起来,向两位来宾略微俯了一下身,然后非常矜持地跟她哥哥一起请客人落座。她的眼皮一直耷拉着,冷漠的态度掩饰不住地流露出来。
当主客都坐定以后,最初几分钟只是哈根施特罗姆参议和经纪人高什两个人在轮流讲话。谁都能看出高什先生那虚伪的谦卑神气,在那谦卑的后面隐伏着什么样的诡谲!请求主人原谅他们的打搅,说哈根施特罗姆参议先生有意购买这所房子,所以很想来这里看一看接着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用不卑不亢的言词又把这番意思从头到尾重新说了一遍,他的声音又一次使佩尔曼内德太太想起柠檬糕和鹅肝过来。是的,能买下这所房子不只是参议的心愿,简直是他全家人的心愿,他都希望这个愿望能够实现。只是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如果高什先生不打算把买卖做得太狠的话,哈哈!当然,他并不怀疑,结局一定会让大家都满意的。
无拘无束、举止大方的神态,显示出他的交际手腕。这自然也不能不给佩尔曼内德太太某一种印象,特别是,他为了表示殷勤差不多每句话都是对着她说的。他在陈述他购买的原因时,他的语调听来甚至像在乞求对方谅解。“空间,需要更多的空间!”他说。“我们桑德街的那所房子你们也许不相信,亲爱的夫人和议员先生我们实在没法过下去了,有时候简直都挤得转不开身。我可不是说请客,只是说我们自己家里人,摩仑多尔夫家,胡诺斯家,我兄弟莫里茨一家人大伙儿就像挤在罐头盒里的沙丁鱼似的。您看看,这就是这所房子吸引我的理由!”
他的语调甚至仿佛有些气恼,他的表情和手势似乎都在说:您这还不明白我是不应该受这样的委屈的我也未免太傻了,我的经济能力,感谢上帝,本来是足以解决这个问题的“本来我想等一等,”他接着说“想等着蔡尔琳和波布需要房子的时候。那时候再把我那所让给他们,我再去为自己找住处,可是您知道,”说到这里他把语势停了停“我的女儿蔡尔琳和我那个当检查官的兄弟的长子波布几年前就订婚了婚礼也快了,最多也到不了两年他们的年龄也不算小了!总而言之,为什么我非要等着他们,把一个最好的机会白白错过呢?这实在太没有意义,太不聪明了”
大家都同意他这一番分析,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这件家庭私事,议论起这场未来的婚礼;因为这个地方的人不反对叔伯兄妹结婚,只要符合经济利益,因此也就没有人表示反对。大家打听这对年轻人未来的计划,甚至连蜜月旅行也问到了他们打算到利维也拉去,到尼斯去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孩子大了,随他们去吧,不是吗?更小的几个孩子也成为话题,哈根施特罗姆参议谈到他们的时候,一方面露出一往情深,非常得意的样子,一方面又装作对这些人人都心向往之的东西他却不以为意。他自己有五个孩子,他的兄弟莫里茨有四个,儿女双全可不是,这些孩子都很健壮,谢谢您。就跟小牛犊一样,总之一句话,他们都又结实又活泼,接着他又谈到家中不断添丁进口,房子窄小的问题“这里就强多了!”他说。“我从楼梯往上走的时候就看出来了。这所房子是一颗珍珠,的的确确是一颗珍珠,如果我拿这么两件大小悬殊的东西作的譬喻能够成立的话,哈哈!就拿这些壁毯说吧我坦白跟您说,亲爱的夫人,虽然我一直在说话,我的眼睛可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些壁毯。真是一间可爱的屋子,一点不错!我一想到您几十年来一直生活在这样的房子里”
“是的,有几次也离开过,”佩尔曼内德太太用一种奇怪的喉音说,她常常喜欢用这种说话方式表达自己的情绪。
“离开过几次不错,”哈根施特罗姆参议重复她的话说,献殷勤地陪了个笑脸。他看到议员和高什先生在说话,于是把自己的椅子向着佩尔曼内德太太坐的沙发这边移近了一些,身子也向她探过来,以致他那咻咻的鼻息声清清楚楚地传进她的耳朵里。她为了礼貌的原因只能一动不动地坐着,无法避开他呼出来的热气,尽量挺着腰板,垂着眼皮向下看着他。可是他却回忆起孩提时的事情一点也没有觉察对方这种不自然、不舒适的姿势。
“您看,亲爱的夫人,”他说“我记得,咱们小时候也有过一次交涉。当然,那次我们交涉的是是什么?是一点吃的,糖果,是吗?而现在却是一整所房子”
“我不记得了,”佩尔曼内德太太说,上身几乎要向上仰了,因为他的脸凑得那么近,简直近得不成体统,令人难以忍受“您不记得了?”
“我确实不记得你说的那件事了。我脑子里还留有一点影子的可能是柠檬糕加肥肠子的事一份让人恶心的早点我不记得,这份点心是我的还是您的那时候我们还不懂事可是今天这件房子的事却完全属于高什先生的职业范围”
这时,她感激地向她的哥哥看了一眼,因为这时布登勃洛克议员发现了她的窘境,帮她把参议员从身边拉走了。他提议是不是客人们可以先到各间房子转一圈。客人们很愿意这样做,于是他们暂时向佩尔曼内德太太告了别,当然表示还想再见到她于是三个男人相随着走了出去。
他带着他们上楼,下楼,带着他们看三楼上的屋子以及二楼里靠着游廊的屋子,再往下走,他们又看了一楼和地下室,所有不起眼的地方都看到了。办公室他们没有进去,因为他们看房子的时候正是保险公司的办公时间。他们还谈起了保险公司新任的经理,哈根施特罗姆参议接连两次夸赞他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而议员则对此没有说话。
然后他们穿过那积雪半溶的荒凉的花园,看了一眼园子里的凉亭,又回到前院(洗衣房就在这个院子里),从这里他们顺着夹在两边院墙中的一条狭窄的石板路走到后院的后厢房去。后院除了一棵栎树,还略显生机以外,一切都呈显出一片凋零破落的样子。庭院里石板缝里野草丛生,青苔侵阶,房子里楼梯已糟朽不堪,弹子室早已是野猫的免费住所,他们的到来使得野猫四处奔逃,其实,他们只是开开门向里面看了一眼,由于脚下的地板不是很结实,他们并没有走进去。
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话语减少了,显然他的脑子里正在盘算着今后的事情。“好了,好了,”他不停地说,有些不耐烦的样子,神情似乎在说,他如果当了房主,这一切一定要一改旧观。他又停下脚步,东张西望地,四处查看了一遍,脸上仍然是刚才那副神情。“好了,好了,”他又念念叨叨地说,一面摇摆了一下屋子里的一根沉重的绞绳,这副绞绳连同下面的锈迹斑斑的铁钩子悬在房子中央已经有很多年没人动过了。然后他就转身走出去。
“感谢得很,议员先生,真真麻烦您了,我看,没有什么地方再需要得看了,”他说。他匆匆地向回走去,一路上差不多没有怎么说话。甚至在两位客人回到风景厅来跟佩尔曼内德夫人告别,以及后来托马斯布登勃洛克送他们走下楼梯,从过道走向大门,除了道别基本没有说话。但是当主客分手以后,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脚刚刚迈到街上,他立刻跟经纪人高什谈起来,两人的谈话不但迫不及待,而且异常热烈议员回到风景厅里,看到佩尔曼内德太太正挺着身子、板着面孔坐在她窗前的靠椅上,手里拿着两根大竹针替她的孙女小伊丽莎白织一件黑毛线衣服。每织两针她就斜着脑袋望一眼窗户外面的反光镜。托马斯两手叉在裤袋里无声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趟。
“好了,这件事我把它交给高什了,”过了一会他开口说“我们就等着结果吧。我看他是会把整所房子买下来的,前面住人,后边另派别的用场”
她并没有抬头,似乎对他的话不感兴趣;而且,她那正襟危坐的姿势也没变,编织工作也一刻没有停;相反地,两只竹针在她的手里穿来穿去,明显加快了速度。
“啊,当然了,他一定会买的,他会买下整所房子来,”她说,她这次用的又是喉音。“他怎么肯放过这个机会呢?要是不买,那才真是太不聪明、太没有意义了呢!”
她扬起眉毛,从夹鼻眼镜后边现在她每逢作活计的时候,已经不得不戴上眼镜了,虽然她总是不能把它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竹针。这副竹针以令人目炫的速度绕来拐去,而且不断地发出毕毕剥剥的清脆的敲击声。
第一次没有老参议夫人参加的圣诞节和往年一样地来了。十二月二十四号的晚上是在议员的家里度过的。既没有请布来登街的三位布登勃洛克老小姐,也没有请克罗格老夫妇。当年雷打不动的星期四家庭聚会早就取消了,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也就不愿意再把当年参加老参议夫人的圣诞节的客人一一邀集来赠送礼物了。受到议员邀请的人很少,只有佩尔曼内德太太带着伊瑞卡威恩申克和小伊丽莎白、克利斯蒂安、靠修道院瞻养的克罗蒂尔德以及卫希布洛特小姐。和过去表现得一样,卫希布洛特小姐每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晚上要在自己家里那间热烘烘的小屋子里赠送一些礼物,而且每年还是免不了发生一件差错。
过去到孟街来等候施舍鞋子和羊毛衣服的一些贫寒户今年没有了,教堂的钟声歌咏队也没有了。大家冷冷清清地站在那里,简单地唱起圣诞夜、寂静夜的歌子,接着就由苔瑞斯卫希布洛特一字一板地读起圣经中记述圣诞的一章。这本来是议员夫人的事,因为她对朗读没有兴趣,所以就由卫希布洛特代劳。这以后,大家一边低声唱着噢,枞树的第一段歌词,一边穿过一排房子向大厅走去。
这一年发生的一切,让他们高兴不起来。大家的面孔都不是喜气洋溢的,谈话也进行得不很热烈。有什么可谈的呢?世界上快乐的事情本来就是不多的。他们谈到故世的母亲,谈到出售老宅子的经过,谈佩尔曼内德太太在霍尔斯登城门外菩提树广场对面一座漂亮的楼房里租到的还算宽敞的屋子,也谈了谈胡果威恩申克获得自由以后如何安排这期间小约翰弹了几段他跟费尔先生学来的钢琴曲,又给他母亲伴奏了莫扎特的一支奏鸣曲。他弹得十分美妙动听,虽然弹错了几个地方,但却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扬。但是在这以后伊达永格曼就立刻把他送上床去,因为这一天晚上他显得又苍白又疲惫,他害肠胃病还没有完全复元。
克利斯蒂安从上一次在早餐室里和托马斯发生冲突以后一直没有再谈结婚的事,他和议员先生又恢复了他认为的那种不平常的乃至耻辱的关系。这一天晚上他既不想说话,也没有开玩笑。他只是用眼睛简单地表示了一下他左半边身子的酸痛,希望获得大家的同情。以后,很早他就到俱乐部去了,直到按照传统的习惯一家人团聚晚餐的时候才回来这样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就算度过了今年的圣诞节了,此后几天他们倒觉还不如没有圣诞节。
一八七二年刚一来,孟街这一部分家就完全解散了。使女都辞退了,佩尔曼内德太太不住地赞美上帝,因为那个一向在家务上喧宾夺主、使她无法忍耐的塞维琳小姐,这次也拿着分到手的绸缎衣服、被单和内衣裤离开了这里。接着孟街门前就来了搬运家具的马车,已经开始腾房了。所有属于议员先生的东西都运回到新宅子去了,克利斯蒂安带着自己的一份家具迁到俱乐部附近一套三间屋子的单身汉的住宅,至于佩尔曼内德-威恩申克这一个小家庭则搬到菩提树广场那所整齐明亮的楼房里去。这是一所精致优雅的住宅,在佩尔曼内德太太住的这一层楼的门口挂着一个闪亮的铜牌,上面刻着花体字:阿佩尔曼内德布登勃洛克太太。
老宅子里的东西刚搬走,就来了一队工人开始拆除后厢房的工程,弄得灰尘弥漫,连阳光都变得昏黄了这里现在属于哈根施特罗姆参议了。他到底把它置了下来,唯有置下这座产业他的野心才能够满足。布来梅有一个买主也向塞吉斯门德高什递了个价钱,但最后获胜的还是哈根施特罗姆先生。现在他已经动脑筋打算从这块产业上生利了,在这方面他的办法很多,别人一向是非常佩服的。春天刚到,他一家人就搬到前边的建筑物里,他果然尽量保持了住宅的原貌,只是进行了一些小修缮,增添了一些新设备,比如说,把原来的拉铃全部取消,整个住宅安上电铃之类后厢房很快地拆平了,代替它的是一座新建筑,华丽而敞亮的一排面向面包巷白小铺面房。
佩尔曼内德太太好几次跟她的哥哥托马斯发誓赌咒地说,从今以后,就算天崩地裂她也不去看他们家的这所老房子了,她就是经过那里也要闭上眼睛。可是她没有办法守住她的诺言,为了办什么事,她常常不得不从这所房子左右经过,不是从面包房巷那些一盖起来就以很高的租金租出去的商店橱窗门前经过,就是从正面装饰的富丽堂皇的大门前经过。这里,在原来的拉丁字“dominusprovidebit”下面如今写的已经是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名字了。这时佩尔曼内德布登勃洛克尽管是在街头,在众目睽睽下,也常常放声哭出来。她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一样,把手帕往眼睛上一捂,就悲痛地啼哭起来,哭声既带着抗议也带着怨叹。她不顾路人的注目和自己女儿的劝阻,一再放纵自己的行为。
尽管她这一辈子已经经历了不少次风暴,受到生活不公正的对待,可是她的哭泣却仍然保持着儿时那种天真无邪、发泄积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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