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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空无一人的荒崖向下望,整个青龙谷翠金相杂,比之两月前的墨郁浓重,色彩反而轻了。可夏琰知道,这是深秋的痕迹——是每一岁轮回,这季节自生向死行进的痕迹。
他已是第二次站在风霆绝壁上。此时离他最近的深秋之痕是脚下沿着这风霆绝壁迁援而下的整贯粗藤。藤上蔓叶萎顿,枯多兴少,但有风起,便干簌簌落下碎叶去。便是这硬韧非常的藤蔓本身,也从深沉的、生意的盎绿中隐约透出丝黑黄。
但若要说它迁援而下,其实不若说迁援而上——藤蔓是从崖底长上来的,它生长了不知多少年头才攀完了这百余丈距离,如今更在土石混杂的崖顶以身体蔓延出一条小径去,仿似地府鬼怪不断伸长了手,总要往上往前,攀住了生。可每年却终只有两季能由得它肆意求生,秋风但起,它的生长便消停止,仿佛它的魂在这寒冻的两季便教死间摄去,要直待来年,枯去青来,灵魄方能重归尘间,再度活转。
此际若攀了这粗蔓,当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青龙谷中——可那并非夏琰来此的本意。
不过是不舍不甘不肯就此离去,要寻一处与她最近的地方再多流连。
——昨日刺刺进了青龙谷,他便如顿失了心倚,怅怅不知所往。所幸漫然回走路上,恰遇了苏扶风。他顿悟苏扶风与顾笑梦昔年十分交好,今单家遭遇此事,她自是要来吊唁。
苏扶风见着他自亦惊奇,当此时却也没有太多寒暄,只是谈及无意之死,多有唏嘘。夏琰从她口中得知无意的大葬是安排在今日,只点点头,央她进了谷后,对刺刺与顾笑梦多加安慰陪伴。因不愿引了青龙教人注目,两人只寥寥数语便告别去,他甚至来不及与她多解释自己在此的缘由——来不及与她细说,自己与刺刺那大婚已是不成了。
倒是这番话提醒了他——他理应多留这一日,伴着刺刺送完无意这最后一程——哪怕不能站在她身边。风霆绝壁自是他能想到的最佳所在。通去的暗径原不甚好找,久无人至更生满杂草荆棘,幸得他此前将那隐密山洞的方位记得极为清楚,当下在山间往那方向上细搜了大半日,才寻出痕迹来。
他今日一早便上了风霆绝壁。自此俯看,谷中各处果然白幡素巾招摇,足见殡仪一事绝非潦草。只可惜,绝壁在青龙谷北,送灵却是自谷东南去往西南,他只能听着远处鼓乐哀哭,却见不到麻服孝队的踪迹。
声响时弱时盛了许久,想是队伍往返迂回,终渐去渐远。有一处热闹,甚或偶有火光彭然,想来青龙教自有自己的仪式信奉。一直折腾到中午,声响才全然停了。
正午日光明好,迎面泼来,近乎炫目。他孤零零站着,心里想,大概,原是——这么好的天,才配得上那个少年的朗朗心魄?
想到那个少年却是自此永远孤零零躺在地下,心头如何不痛——又想到自己尚且如此,与他同胞而生的那个女孩儿,此时此际,又当如何痛不欲生?
可是如何远眺,都只有树木葱茏,坡峦起伏。踟蹰一晌,他已知终难再得见刺刺一面,狠狠心,怅怅然,转身离开崖顶。
往下面山洞兜看一转,山石流水处已生出厚苔,石室里诸般家什尽数清走,止留下一面镜子,也已昏然不亮。对面通去残音镇的地道入口也已被堵死,料想两个月前拓跋雨被领回去之后,她母亲拓跋夫人暗自封堵了地道,此后再没人来过。
他也无心多看,下山的路途只走得失心无神,衫上叫荆棘一连拉扯了数道裂口亦仍惛惛惚惚。不知走了几许,日傍光景,回到客店落足,才见衣上被撕去了两条。便与店家借了针线到屋里,寻布头来补。坐下忽想起曾那一时失魂糟乱地从青龙谷出来,也是这般奔至徽州城里,彼时还有刺刺与自己将衣裳补缝浆洗——她时说自己是“金针”传人,这点针线不过是小事一桩——而今日往后,却更不知要何时才能再得她在身边。
他放落针线,只觉这一路自临安跟来,却竟比不跟得来还更叫人惘然无计,好似丢少了一多半的魂,拿什么都填不满来。他忍不得又出了门去,重往青龙谷口附近走了一走,走到那与刺刺初见的小酒馆门口,竟想不起——未识她时,自己是怎样度的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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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回程,越发闷闷不乐,拖拖沓沓到了临安,也不想回一醉阁,径往凌厉家里去了一趟。
凌厉虽理应与苏扶风同往青龙谷,不过韩姑娘还被他藏着,若见了拓跋孤的面不免尴尬,想是因此避了不去。此时消息已是传出,凌厉见得他来,便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着该找你问问。”
夏琰面色恹恹,只强颜道:“我过来看看——好几日没顾得上来,不知韩姑娘身体怎样了,误了事就不好了。”
那韩姑娘坐在一旁笑道:“我不打紧。天气寒了,不是夏日,便少运几次功,也没什么碍处的。”
夏琰魂思不属,只口中下意识应着,“嗯,天气寒了,不是夏日……”恍然回神,见韩姑娘看着他似有两分发笑,忙道:“不是,韩姑娘,我……我原是说,该助凌大侠替你在冬日之前,将纯阴之气驱散,身体恢复如旧,他便可送你回青龙谷去。不是有没有碍处,是不该误了你们这计划。”
“计划不计划的——也不过是个念想,可有时——”韩姑娘顿了一顿,看他,“君黎公子自己的计划都未能如愿,还想着旁人的计划?”
“好了。”凌厉在一旁道,“你看他这样子——他多半是受不得外面沸沸扬扬,来这躲会儿,你却还先说起来了。”
韩姑娘起身,“不是你说想找他问问?”一面笑着,向后去道,“公子多坐会儿,我去给你煎茶。”
夏琰原想客气两句,可的确连客气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坐了。
“你这垂头丧气的样子——”凌厉稍许倾身向前,“太有失‘黑竹之首’的威仪啊?”
夏琰越发苦笑,“我在凌大侠这,谈什么威仪。我总是你的晚辈便了。”
凌厉已经叹了口气,“到底怎么回事?我先听说了——无意的事,正担心刺刺;隔一天,又听黑竹放出消息说——你将婚期推迟了。看你这样子,刺刺已是回青龙谷去了?”
夏琰将前后大致说了,凌厉便道:“我知道你心中难过,不过此事也没办法。扶风先前已启程去青龙谷了,她应会多留几日,劝劝刺刺。”
“我见着凌夫人了。”夏琰道。“我前两日也去了趟青龙谷,不过终是——不便进去,就返来了。凌夫人的话,刺刺想必还愿意听——我眼下也先不想往后了,只要——她这一阵别太难过就好。”
“你与刺刺向来好得很,况婚约天下皆知,此番只是万不得已暂时分开,又非有什么不睦,依我看,大可不必这般消沉。”凌厉道。
“我自然知道不该消沉了。”夏琰的表情却还是愀然,“我晓得过一阵或许便好了,可心里总是沮丧,少了些什么似,旁的事都无心寻思。”
“你听我说,我非为安慰你,”凌厉道,“眼下,无意刚刚入土为安,你和刺刺也刚刚分开——既然此事无可更变逆转,你倒不如趁这一阵,专心做些自己的事,不管是黑竹的事也好,哪怕是朱雀那头、禁城里的事情也罢——终还是寻些事来忙。待到无意断七,该是冬月中;或是等到百日后,便是腊月里——总也不出这个冬天,到那会儿差不多,便能重提婚事了。”
夏琰抬起头来,“这么快——想是不大合宜?”
“断七之后,也算不得不合宜——若强要说失礼,他们平白不让你入谷,还更失礼。至亲之丧固非本愿,可婚事却也有约在先——纵然婚期未必那么快,也不能像什么事都没了似的不提。”凌厉道,“你不必多有担心,我冬日里不是要带阿寒去青龙谷么?你既自认我的晚辈,不若到时我便做了这个长辈,携了你去,想拓跋孤、单疾泉他们两个,也不能不卖我这个面子。”
夏琰原不愿立时便想那么远,不过听凌厉说得肯定,还是欣然振奋起来,目中神色都亮了几分。“此话当真?”
“有什么不当真?有这三两个月缓一缓也好,只要你的黑竹会这几月不要招惹青龙教,不要结新的梁子出来。”凌厉笑,“要说起来——早先你自拓跋孤眼皮底下带走刺刺,外头还少不得有些闲话。这回倒一并做足了礼数罢——塞翁失马,也算借个机会,你同拓跋孤,若能各退一步,握手言和,你与刺刺也得个安稳长久,一箭双雕的美事。”
夏琰点点头,只是心中思及与单疾泉那般龃龉,想到他的反复不定,终有几分不畅,也不知过节是否真那么容易便能揭了——拓跋孤那端他反不那么放在心上了。
(最近要考试……复习迎考,强行更一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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