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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着国王灵柩的马车,在六匹黑马的拉动下行驶在伦敦的大街上,上面装饰着黑纱。天气阴沉的可怕,空中飘荡着雪花,落在地上又瞬间融化,让道路显得泥泞不堪。
道路的两旁挤满了围观的市民,他们静默地注视着亨利国王最后一次穿过首都的街道。与之前一百多年以来的其他国王相比,亨利八世三十多年的统治实在算得上是永恒了。国王曾经在春日的明媚阳光里骑着马穿过欢呼的人群和如雨般的玫瑰花瓣;在夏日的暑热空气中乘着装饰精美的驳船在泰晤士河上巡游;抑或是在连绵的秋雨当中面色阴沉地坐在马车里朝着白厅宫疾驰而去。而如今他躺在黑色的棺木里,穿过寒风和雪花,走向自己的最终安息之所。
整个宫廷跟随在国王身后,如同他们在过去三十余年里一直做的那样。脸色苍白的新国王骑着一匹黑色的安达卢西亚马,缓步走在国王马车之后十英尺的地方,他裹着厚厚的华丽斗篷,脸上没有丝毫的血色。新国王胯下的骏马呼着白气,对于这来自温暖的西班牙南部的动物而言,英格兰的冬天就如同冰冻的地狱一般。
国王身后跟着的马车里坐着先王后和国王的女儿们,那车里的气氛显然比外面的寒风还要冰冷。玛丽公主和先王后如同两尊冰冷的石像,互相之间连眼神的交流都不存在。在他们身边坐着的伊丽莎白公主则沉浸在悲伤当中,对这尴尬的气氛视而不见。
摄政会议的重臣们骑着马跟在后面。他们统一穿着黑色的毛皮大氅,上面的绒毛已经被雪花打的透湿。那一张张位高权重的脸上都挂着悲伤而又肃穆的神色,可至于他们真的怎么想,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说的清楚。
当整个队伍离开伦敦城后不久,空中飘落的雪花就开始变大了。空中大块的乌云堆集起来,如同一道厚厚的帐幔,将日光整个遮掩的干干净净。从挪威吹来的寒风如同尖刀一般划过旅人暴露在外面的皮肤,迫使骑着马的贵人们不得不弃马乘车。
转眼间,泥泞不堪的道路上已经开始出现积雪,灵车的轮子深深地陷在泥泞里,那些拉车的马喘着粗气,艰难地拉着沉重的马车向前挣扎地移动着。道路两旁已经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毯子,农田,草地或是牧场之间已经看不出区别所在。远处的树林看上去如同一堵堵白色的墙,那些紧密的挤在一起的树枝上挂满了积雪。雪地中偶尔出现一抹灰色的身影,似乎是某只躲在自己洞穴里面的兔子,受到这庞大队伍的惊吓,而狂奔向它准备好的另一处藏身之所。
这场如同炼狱一般煎熬的旅程,终于在这天晚些时分到达了终点。在黄昏时分黯淡的微光里,温莎城堡庞大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上,让从国王到马夫的所有人都在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车队缓缓驶进城堡大门,国王的灵柩被十个穿着黑色号服的仆人抬起,移进了圣乔治教堂的前厅。教堂里华丽的装饰已经被黑纱彻底覆盖,唱诗班用低沉的声音唱着安魂曲,当灵柩从走廊当中经过的时候,走廊两旁的神父们都跪地行礼,为国王的灵魂祈祷,如果这东西真的存在的话。
国王的灵柩被安稳地放在教堂的祭坛前,直到第二天的葬礼之前,它会一直留在那里,周围环绕着祈祷的神职人员。而对于其他的送葬人而言,他们一天的折磨终于结束了,现在他们可以回到城堡里已经为他们准备好的生着炉火的房间里,活动一下冻的僵硬的四肢,让仆人从厨房为他们端来热汤。
在城堡的王室套房里,爱德华喝完了一杯加了香料的热葡萄酒,感到浑身上下暖和了一些。他感到有些昏昏欲睡,于是靠在一张土耳其式长沙发上,拿着一本书,屏退了仆人,很快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爱德华在朦胧中,似乎感到有人在触摸他的额头,他张开眼睛,似乎看到了罗伯特·达德利那熟悉的黑色头发,于是他放下心,再次睡了过去。
当他醒来时,清晨的微光已经从窗帘的缝隙当中透了进来。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从客厅的土耳其长沙发上被移到了卧室里,而罗伯特·达德利则和衣躺在卧室的一张小软榻上。他揭开被子,走下床,感到自己的脚陷入了温暖的羊毛地毯中。
罗伯特·达德利被这细微的响声惊动了,他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几点了?”他睡眼惺忪地问道。
爱德华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了一条缝,“你可以再睡一会,天刚刚亮起来。”
“我还是早点回去吧。”罗伯特站起身来,“我得回去换一下衣服……今天的仪式很快就要开始了。”他整了整自己的领子,“你感觉怎么样?”
“很好啊,为什么这么问?”
“你昨晚有点发烧,可能是吹了一天的冷风的缘故。”罗伯特走上前来,伸出手,摸了摸爱德华的脑袋,对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细微的红晕。“现在似乎已经好了,不过我想你今天还是注意一点为好。”
“今天的仪式都是在室内。”爱德华微微把脸偏到一旁,以掩饰自己脸上不正常的红色。
“记得穿上大氅。”罗伯特穿戴整齐,拿着自己的帽子,轻轻拉了拉爱德华的手,“我真的要走了。”他低头轻轻吻了吻新国王的额头,然后转过身来,离开了房间。
王子重新静静地坐在了床边,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有微微翘起的嘴角显示着他的愉悦。过了几分钟,他伸手拉铃,召唤仆人来为他洗漱换装。
……
大雪下了一夜,当冬天黯淡而又苍白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之时,整个城堡的庭院都已经被积雪所覆盖。惨白色的太阳吊在空中,用它无力的光线试图驱散遮盖着天空的阴霾,却收效甚微。花园里那些上百年历史的橡木上挂满了积雪,时不时传来树枝折断的噼啪声,与那断枝和上面的积雪一起落在同样积满了积雪的地面上所发出的沉闷的响声。
而在圣乔治教堂里,所有的壁炉都在燃烧着,让室内如同春天一样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松木的香气,让来宾如同来到了某个盛典的现场。事实上,一位君主的葬礼,算得上是整个王国最盛大的典礼之一,在余下的几个月里,无论是社交界或是街头巷尾都会用无比的热情讨论这场葬礼的每一个细节,一直到三个月后新国王的加冕礼把众人的注意力再吸引过去。
这出戏的观众们按照地位的高低依次到场。满面红光的乡绅,穿着被自己啤酒肚撑的变形的礼服,如同一个球一样滚进大厅。年老的贵妇人带着年轻的少女们,如同一只母鸡张开翅膀带着她的幼崽;来自各个国家的使节穿着富有标志性的礼服,而其中土耳其大使如同洋葱头一样的帽子无疑吸引了最多人的目光。如同一场婚礼或是洗礼抑或是生日宴会一样,他们挤在自己的座位上,几个人一起叽叽喳喳起来,自从国王病重以来,宫廷的宴饮活动急剧减少,这样的机会变得越来越难得可贵,而如今一切终于恢复正常,欢乐的日子随着死神的斗篷带起的微风又重返英格兰宫廷。从这个角度来看,亨利八世国王也真可以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了。
当这出戏的观众就位,演员们终于也走上了舞台。在众人的目视下,扮演主角的新国王走进了房间,他穿着一身黑色的丧服,静默地走着。在他身后跟着的王室女眷们蒙着黑色的面纱,让人看不清她们脸上的表情。然而在黑纱的包裹下,伊丽莎白公主和王后的肩膀都在颤抖着,似乎是在抽泣。
摄政议会的成员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如同同一个瓷窑当中烧出来的一批瓷器一样。统一的衣着,统一的庄严肃穆的表情。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到达今天这样的地位都仰赖亨利国王,因此无论他们内心怎么想,在外界都必须表示出哀伤,而作为摄政大臣又不能显得过于悲痛,因而坚毅的神色也必不可少。
坎特伯雷大主教庄严地走到祭坛前,这位英格兰教会的最高领袖和宗教改革的旗手已经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了。他的名望和权势都来自于已经过世的先王,正如此时教堂里绝大多数的人一样。大主教如同平常一样精力充沛,中气十足,但他眼角若隐若现的乌黑还是被明眼人注意到了。在大主教自己的一手推动下,如今他的地位完全取决于国王对于新教的热情,而新国王对于宗教改革的态度却显得有些模棱两可。事实上,这种类似的不安笼罩在几乎所有的朝臣身上,他们的新主子在过去的几年里虽然对老国王施加了不少影响,然而对于几乎所有的敏感问题,他的态度都显得模棱两可,如同一个人不带伞在雨中避着雨滴走路,最终到达目的地时却连头发都没有被打湿。于是,他们只能在忐忑中等待着新国王揭示他真实的意图,而这将决定他们个人和家族在新朝的命运。权力的牌局已经重新开始洗牌,每个玩家都指望着在这一轮里拔得头筹。
大主教用他当年在剑桥辩论时练出的洪亮嗓音,赞颂了已故的亨利八世国王的人生和统治。如他所说,先王的统治如同亚瑟王一样公正,他在道德上堪比圣奥古斯丁,在军事上堪比凯撒,而他对人民比起圣路易还要仁慈,他的声名又如同阿尔弗雷德大帝一般显赫。显而易见的是,在道德上和智力上都臻于完美的亨利八世陛下,已经蒙上帝召唤而升上天堂,屈尊与那些无论在任何方面都无法与他相提并论的天使和圣徒们并肩而立了。这毫无疑问是整个天堂的莫大荣幸。最后,大主教不忘补充,上帝依旧是仁慈的,他在召唤走先王的同时,又为英格兰留下了一位新王,他无论在任何方面都不逊色于他的先父。这毫无疑问说明了英格兰人民是多么幸运。他请求诸位和他一起祈祷,祝愿新王的统治和他父亲一样硕果累累。
毫无疑问,大主教的演讲博得了满堂彩。许多人在心里把这一场景暗暗地记了下来,希望他们自己有一天也能拥有这位英格兰教会第一人的手腕。
在神父们的祈祷声中,国王的棺椁被缓缓地移到了墓穴里。陛下的墓穴早已经挖好,在他的两边分别长眠着他的两位王后——安妮·波林和简·西摩,她们在十几年前就来到了这里,如今她们的丈夫来和她们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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