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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安二年春,紫宸殿大火,皇帝崩于宫中,殿中近侍内臣亦殒命。自去岁白狐惊驾后,皇陵已启土造办,然而挖掘中误触泉脉,土圹崩塌,以至如今皇帝驾崩仍未完工,因此大行皇帝灵柩仍停放在宫中。
北人的兵马停在了连城关外,其国主遣使节与秦于河阳订立盟约,惠帝朝百年之后,瀚海南滨再度回到北人手中。西京以北疆为代价重归太平。
如那位疯狂的皇帝仍在位一般,朝中诸事仍是平顺地进行着,文书在台阁间流转,每一道都能得到代理监国的答复。内官与外朝仍是同此前一般合作又互鄙,门阀士族则在沉默中屏息等待。
国丧之中,宁王迟迟仍未践位。他背负万千人的野心和期待,如今却只是倒在女人膝上,等她将奏疏一字字读给他听。
“……往者纳绢一匹,当钱叁千二叁百文,今纳绢一匹,当钱一千五六百文……”李瑽手捧大臣的奏疏,轻声读给他听,“虽官非增赋,而私已倍输。贫者无容足之居,依托强豪,以为私属——”
他枕在她膝上,眼睛阖着,灯火的影子在他面容上闪着。她停下来,观察他是否睡着了。
“继续。”
“——以为私属。贷其种食,赁其田庐,终年服劳,无日休息。是以——”这是在讲抨击如今的税制戕害庶民,反允许门阀借此自肥。这篇奏疏写得十分好,想必上书之人既通晓律例法度,亦熟知乡野经济,加之文笔晓畅,才写得如此文章。她原对此一无所知,字字句句读下来,如今也粗通要义。
“好了。”他睁开双眼,自她手中将那卷奏疏拿过,先是看过题款,才自她被打断处读下去。
她私心喜欢这位朝臣的文笔,一颗心雀跃着等他的评述。他显是读罢内文,却仍是不言不动。她有些不知所措,问他:“六哥?”她
“瑽儿你写,”他将奏疏抛还给她,“‘下次笔画粗些,省得费眼’。”朝臣们绝难以料到,奏疏上那些潦草的答复全是女子的手笔。
这样一卷直斥门阀的奏疏如何经得他岳父的台阁,一路到达此处?他当然明白其中的因由。这是要问他的想法。这篇奏疏的主题并不新鲜。他的父亲曾采纳了类似的提议,要求地方以田亩数入税,四境豪族因此竞相反叛,上书之人获罪弃市,他的父亲最终被他趁势起兵的叔父在宫中逼迫自尽。
数年间冷眼旁观,他早已清楚——国朝痼疾早非税制一端,如今是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厦之将倾,远非他一人锐意进取所能改变。
他令她敷衍塞责,她犹豫片刻才依言落笔。她虽是女子,耳濡目染中,如今亦渐渐知晓当中利害。过去数十年凉州的繁盛正得益于关内压榨庶民的税制。关内庶民为重税所苦,而自她曾祖时起,李氏就握着西凉军户的名籍。入得西凉军,就再无需向地方纳赋。西凉广有土地而人口稀薄,入籍者名为军户,实则多半为在地的农户,成为李氏私属。边境一时不宁,西凉就须为朝中所倚仗,削兵一说就无从谈起。
他仍是枕在她膝上闭目养神。她又取过一卷文书,竟是李珣的,讲的是民间印刷改良,工费大减,希望朝廷倡议推广的事。
元澈听她读不禁微笑,她读毕解释道:“他是书痴。”
“你写‘准,着匠造协办。’”
再取过一卷来,她却是涨红了脸,迟迟不开口。他在她身畔执过来看了半眼,道:“你写‘朽物穿凿附会,狗屁不通’。”
这一篇是专骂她的,满篇皆是人君不可近邪狎僻云云,显指她即是那个包藏祸心、秽乱人君的“邪僻”。更有些老夫子迂回恶毒的言语,指向女子的道德清白,她也一一读得明白。
她握着笔垂首不语,人早已是珠泪盈盈。他见状夺过她手中笔,掷在那卷奏疏上。
“那帮老朽物,自然不知你的可爱之处。”他轻声道,转过她的肩膀来。她仍垂着头,眼泪湿漉漉地挂在睫毛尖儿上。他忽笑,谁想得到他暴戾恣睢的叔父死在这样一个小女子手里。她在他面前的驯顺温软,常使他忘记她背后的列列王侯。抛开他的身家性命不谈,那样森冷的门阀之中,生出这样的小女子,本就是件值得玩味的事。朝廷暗弱,门阀倾轧,君臣父子的阴影投在男女之间,变得微妙且荒唐。他是她父亲的傀儡,而她是他的。
他展臂将她揽在怀里,她面颊埋在他肩上。她的眼泪并不全是矫饰。她需要他的爱。陇右李氏的李瑽需要他的惑溺,西凉的小麑需要他的偏私,即使那是他的权宜之下的姿态亦无妨。然而她仍因此深觉茫然且卑微。那一点缥缈的情思是她与他之间最不合时宜的东西。
她是权臣的女儿,门阀的血胤,在她父亲的摆布下,她可以寄望他爱她多久?女子的生境从来都是如此狭小。她生为陇右李氏的女儿,也可以不去作女子……思及此处她心中骤寒,她想得到,元澈自然也想得到。
她仍是垂泪不语,他抬起她的面容来吻她。
“六哥可还信我吗?”她问他。
“信你。”他眼中没有一丝波澜,“我若不信你,自然会让你知道。”
她垂下头来,她原不该作此问。
“只是——”他忽然问,“你可还信我?”
“我信你的,”她轻声答,“我只有你。”
他额头抵着她,闭着眼叹一口气。“信”字之外,仍有许多无法言说。
以口说法,法不可说。以手示人,手去法灭。生灭之中,栖息着无常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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