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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忙抓起锯子锯起来,可要锯那么薄,谈何容易?只要手底气力略一岔,锯条便立即打斜,中途便锯断了。他偷眼一瞧,师傅坐在那张交椅上,一动不动盯着自己,吓得忙又埋头锯起来。锯了百十回,一根木板已去了大半,才算勉强一锯到底,锯下来的木片却厚薄不均、歪歪斜斜,根本看不得。这时天色渐暗,屋里飘出饭菜香气。他扭头一看,师傅已不在堂屋,后边传来妇人轻语、孩童笑嚷、碗匙碰响声,他们在吃饭了。
陈宽劳累一天,早已饿了,却只能白吞一口唾沫,又埋头锯起来。等天色昏黑,里头已经吃罢了饭,那个仆人阿辰挑了个小灯笼出来,挂到他身边的墙上。看到那灯笼,他知道师傅不是白说的,自己头一天学艺,更不能懈怠。好在他自小便比其他孩童能坚执,便忍着饿,在那灯下继续苦练。一直练到深夜,虽能锯出薄片了,却仍难像师傅那般匀平。屋里的灯光全都熄灭,师傅一家睡了。他也已累得手臂酸麻、饿得虚火直冒,但想着师傅恐怕一直在听锯声,只能咬牙继续。到后半夜,灯笼里的蜡烛燃尽,他却仍锯不平滑,加之气力耗尽,更没了准头。他只剩一丝执念:“若熬不过这一夜辛苦,这辈子也休想熬出这穷苦命。”
月光尚明,大致还辨得清。他便反复念着这一句,继续锯,继续锯……锯到后头,已不是他在锯,而是锯子在拖扯着他,不住拉动,阴间那些受无尽刑罚的鬼魂恐怕便是如此。天色微亮时,他总算锯出薄薄一片,用手摸,虽仍有些微细锯痕,瞧上去却还算平滑匀齐。他再撑不住,腿一软,瘫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宿房那张床上,师傅立在床边望着他,手里捏着他最后锯的那片薄木。他忙要起身,却浑身虚乏,手臂酸痛,根本撑不起来。
师傅神色肃然,沉声说:“从今天起,我是你师傅,你是我徒弟。你这锯功仍差得远,等歇好了,起来继续练。未练好前,每餐只有一个馒头、一碗粥。等练好了,再加饭菜。”说罢,便转身出去了。
他呆呆点了点头,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一关都如此艰难,后面不知还要吃多少苦,自己熬得过去?但又一想,若不熬,哪一天出得了头,如师傅这般,锦缎随意穿,酒肉尽兴吃,处处受人仰重,在人前头活人?
犹豫再三,他还是咬牙强挣起来。这时仆人阿辰给他端了饭食进来,果然只有一个馒头、一碗清寡寡的粟米粥。他却如见珍庖,三五下,便吞掉馒头、喝光那粥,碗里最后一两滴都用舌头舔尽。虽远没有饱意,却已经有了气力。他忙跑到前面,不见师傅身影,也不敢问,抓起锯子又练了起来。
直练了半个月,他终于能锯出跟师傅一样平滑的薄片。师傅瞧了,只微点了点头:“明天开始练中锯。”
那晚,他的饭食多了一碗青菜。他已经许久没沾过青菜,第一口吃下,喜得如见亲娘一般。
果然如他所料,练完中锯,练大锯,练完大锯,又是削功、刨功、凿功……这些器具练完,他已经十六岁,才开始顿顿能见些肉。其间艰难苦累,早已数不清。然而,师傅却说,这才算刚刚站到了门边。接下来便是小木作诸般技艺,制门、窗、篱、梯、阑槛、藻井、井亭、壁帐……练完小木作,师傅说勉强能跨进门槛了,开始教他大木作,造抖、栱、飞昂、爵头、梁、柱、栋、椽、檐……这又是五年。
他以为自己总算挣出了身,师傅却说:“你若只希图做个匠人,这勉强能立住脚,但我不是教你做匠人,是教你起造楼殿。只懂木工,哪里能造起一幢楼?”于是,他又开始学雕作、石作、瓦作、泥作、竹作、砖作……直到二十八岁,诸作遍习之后,师傅才从取正、定平、立基开始,教他屋宅营造。而师傅在这个岁数时,却已能独自担当,监造宫殿,相形比照,他心里无比闷苦。
这十五年来,师傅从未对他露出过一丝笑,更没赞许过一个字。始终板着面孔,嫌他做得不够,时时处处,他都得尽力小心小意。虽说从未担忧过衣食,却也从没稍稍安心过片刻,睡梦中都觉着师傅随时要责骂。平日里,除了师傅教的活计,师傅家中无论大小事,他都得尽力抢着去做,有时觉着连个家奴都不如。
即便如此,他心里始终牢牢存着感念:师傅这是愿我成大材,这恩德一丝一毫不能忘。
唯有三桩事,梗在他心里,怨意越积越深。
头一桩是钱。学艺头几年,师傅管饭管衣,他感戴之极。可练到小木作,皆是在楼殿园宅工地上做活儿,照理便该有工钱,师傅却一文都不给他。等大木作练成,工钱早该翻几倍,他仍然一文钱都摸不着。师傅后来又收了几个徒弟,那几个人起头几年也没有工钱,到小木作时,他无意中听到,他们每月竟都能得两三贯钱。他顿时惊呆,不知道师傅为何单单对自己这么刻薄,心里虽然震怪,他却不敢问师傅,只能忍。直忍到如今,早已练出第一等手艺,却仍连花子都不如。
第二桩是婚姻。他拜师时才十三岁,年纪尚幼。过了几年,渐知人事,心头开始痒热起来。外头见到女孩儿,总忍不住偷偷瞅、暗暗念,却只能干馋白渴,一心盼着手艺练成,便好论这男女之事。等到大木作练成,已经年过二十,足以成家立业了,师傅却丝毫不言此事。那时师傅于他,已真如父亲一般,这婚姻大事,师傅不开口,他哪里敢提敢问?只能继续等。其他几个徒弟起先都住在师傅家中,大木作练成后,有家的回家,没家的师傅也让搬出去赁房自住,有活儿时才来做工。“黄富贵”的徒弟,在京城到处都说得起话,一般门户的女儿都愿嫁,那几个先后都娶了妻。唯独他,到如今,都已三十五岁了,却仍是个孤桩单杆儿。
第三桩则是名位。起初,莫说他自己,便是旁人,哪个不说,他这个穷门孤儿,能被黄岐收为徒弟,是积祖修来的福报。可后来,他却渐渐疑惑起来:自己拜师原是为能学成本事、挣出个头。可诸般手艺都学成后,他却仍得埋头跟在师傅身后,一步都不许远离,连抬眼直视、大声说话都不敢。其实,师傅的全套本事他都已经学到,而且师傅只知严守成法,不善变通。他却心思活泛许多,有时成法不足,他能因地因势想出些新主意,既不失堂正宏丽旧范,又能出些新鲜意趣。有了他相助,师傅才声名更盛,稳稳坐牢“黄富贵”的名头。这些,外人却一概不知,声誉尽归师傅。以他如今的本事,全天下走到哪里,都是一等大匠,在师傅跟前,却狗一般。许多回,他都想偷偷逃走,可一见到师傅那威严目光,他连挪开半步的气力都没有。他盼出头,盼了整整二十二年,这头却被师傅死死摁在腔子里,越盼越丧气,越等越灰心。
今年,师傅又领了艮岳御差,这是天底下头一等差事,京城三大营造师,李度不知去向,云戴又只善园林野逸之风,于皇家富贵一向力有不逮,师傅胜算极高。师傅若赢了,便能稳占天下头一位匠席。一旦到那地步,师傅只会越发威严,又正当盛年,自己这辈子恐怕都走不出他的地界,永难出头。
上个月,还未到艮岳宿院时,师娘见师傅为构画图稿,连熬几夜,便在一旁劝说:“你也爱惜些身子,这图稿只是个引儿,一旦官家选中了,后面工程才要耗气力呢。你若累病了,谁来监造?”
他在一旁听到,一个念头忽而暗生:师傅若不在了,他的构画意图只有我最清楚,这艮岳工程,自然没人能跟我争。若能监造艮岳楼馆,还愁出不得头?
随即,这些年的冤屈愤懑顿时翻涌出来,杀意随之生出。不过,毕竟是相从二十多年的恩师,他哪里敢深想这等事?直到他们师徒被那殿头官拘禁在艮岳宿院后,每日眼见着云戴师徒之间亲亲善善、有说有笑,他无比震惊,师徒之间竟能如此和气?而他师傅,却比以往更加严厉,动辄高声斥骂,甚而扔笔摔盏。最后几天,只要见到他,师傅眼中便腾起怒火,要吃了他一般。
他再忍不得了。
这两天,他暗暗想出了个投毒之策。这法子最好下手,而且,云戴和师傅多年不和,众人皆知,如今正面对敌,偏生又同住一院。师傅若死,先怀疑的自然是云戴师徒……到明天,图稿便要上呈天子,今天是在那宿院最后一晚……他正在思忖,一眼瞧见卖药的彭针儿举着招子、背着药箱走了过来。他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头有几十文钱,是常日里替师娘跑腿买酱醋绒线脂粉,尽力讲价,偷偷攒下来的。他拿着那些钱,快步迎向彭针儿……第三章莫争
不寓心于物者,直所谓至人也。
——欧阳修
虹桥大乱时,云戴正巧行至桥上。虽然四周扰攘,他却不愿理会。他心里坠着一件大事——杀黄岐。
云戴比黄岐小两岁,今年五十三岁,中等身材,面相温朴。与黄岐物物皆求精贵相反,他向来事事随意,只戴了顶半旧黑纱帽,穿了件青绢旧袍。他见徒弟周耐挤到桥栏边去瞧热闹,有些不耐烦,正要去唤,一扭头却瞧见黄岐骑马从桥南头经过,后面跟着徒弟陈宽。他惊了一下,做贼被撞见一般,忙扭转了身子,心里暗暗惭愧,事情还没做,方寸已先乱,竟心虚到这地步。再想起家训,更是五内翻腾,额头渗汗。
云戴这营造手艺来自祖传,他家世代以修屋盖舍、建楼造亭为业,早在唐末五代,已是汴梁名匠。宋兴以来,更是代代皆有子孙出任将作监修内司大作头。京城营造行行首之位也都是由他家承袭。他家虽说艺统深厚,祖训却只有两个字:“莫争”。
云戴自幼就听父祖教诲,这营造一行,时时要记着“莫争”二字。莫与物争,莫与人争,莫与天地争。不论起高楼,或是建小亭,第一得先依自然之理。地势、地形、方位、土质、水况、草木皆有分定,只能因地取正,万莫争拗。眼前争得一分巧,日后不知赔还到几分,此乃天地好还之理。第二得依间架之理。楼宇屋宅,安固为先。基之深浅、台之宽窄、墙之厚薄、栋之高低、梁之粗细……皆有定数,此乃先祖千百年精测细算而成,只能严守其则,万莫争违。争在毫厘间,祸藏尺丈外。第三得依物力之理。营造一行,最耗财力,且无底止。我们身为匠人,虽说只是受人之雇、替人兴造,管不得雇主耗费几多钱财,更无法劝止官府滥耗民财。但世间百工,行行皆有其德,业业皆是修行。不管雇主如何,我们胸中始终得有惜物之念。营造之时,贵在适得其用,万莫争奢。须知,一砖一瓦、一梁一椽,既是天赐之材,更是世人心血。惜一分财用,便是积一分功德。第四则是人情之理。身为匠人,尽本分便是尽天职,心中得常怀一个“敬”字。敬天地赐我禀赋,助我自食其力;敬先祖传下这手艺,让我谋生有路;敬雇主给予活计,使我家小得靠;敬同行尽心尽力,令这行当日日昌盛。因而,万莫起争妒之心,更莫存自傲之念。任一门手艺,都博深似海,没人能穷得尽、到得顶。这天下的钱财,也各有分定。莫妒他人含金匙,莫羡他人得盛名。捧牢自家粗瓷碗,方为人生安稳时。
云家家法极严,云戴自幼就受这训导。五岁起便开始练锯功,七岁开始背诵营造口诀,这口诀中大半都是尺寸斗方数目,从取正、定平、立基到柱础、殿阶、踏道,再到木、竹、泥、瓦、石、灰等作功、功限、料例、数量,加起来,有数千条目。到十二岁时,这些数目字全都刻在了他心里,终身不忘。起楼造园前,只需丈量过宅地,他一口便能说出所需木材、土石、砖瓦等料量,差误不出尺斗。当年李度的父亲奉敕编修《营造法式》时,其中许多细目,都是从云家得来。
除去学营造,云家也延请儒师教导子弟识字读书。云戴却性喜朴淡,独爱老庄。不愿奢丽,务求清素。尤其所造园林,从不刻意雕琢,只取草木竹石天然之态,借流水清池掩映之趣,略装点以一二亭台轩榭,于野朴之境,生闲逸之致,因此,极得雅士文人赞赏,得了“云野逸”的名号。
云戴与黄岐相识于神宗皇帝元丰二年,当时两人都还年少。之前,名臣沈括受王安石变法牵连,因上书言免役法被贬宣州。那年七月,神宗皇帝重新启用沈括,召他回京复职龙图阁待制。沈括那次上书,是请求减免下户役钱,并建言将旧差役法和新雇役法相合并用,有钱者出役钱,无钱者仍出力役,两得其便。京城工匠都极感戴,替他抱屈。沈括要修宅第,雇请了云戴的父亲,云戴的父亲自然十分乐意,自己不收工钱,又请了京中名匠、黄岐的师傅一同监造。云戴便是在那工地上头一回见黄岐。
那时黄岐才拜师不久,身子十分羸瘦,穿着身旧布衣裤,肩上、膝盖都破了口。他的木作手艺却极精细,碾玉雕花一般。云戴虽自幼受严训,都有些及不上,因而极赞佩黄岐。两人又年纪相仿,工闲时,他便有意凑近,寻黄岐话说。云戴出身名匠之家,其他匠人见了他,无不奉承。黄岐却不愿多言,问一句才简短答几个字。云戴越发觉着这人有些不同,反倒更愿与他结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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