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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他逗笑了,“什么时候了,还不忘自吹自擂。”把另一只手盖在他手背上,正色道,“不许你说丧气话,我求了翠微,让她一定救你。单是放舟他们我不能放心,有翠微就好多了。她也通奇门遁甲,多一个人多一份希望。”
他顿了下,长长叹息,“我当初和她割袍断义,把她赶出了神宫,现在要她为我续命,又把人找回来……”
“事关生死,还要考虑面子问题吗?况且她也关心你,不想让你有闪失。上次我把功力渡还给你,也是翠微出的主意。她是一心为你好,虽然那时候作梗不让我见你,为了什么,我想你也知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揪着不放了。既然别无他法,为什么不试试?这世上除了你,恐怕没有比她修为更深的人了。”
他听了无力反驳,这种关口确实不该穷争气,能让他活下去,和妻儿在一起,这才是当务之急。
晚上大家围坐在一起,连同翠微、灵台郎们还有卢庆,就如他说的那样,这么多年没有吃过一顿饭,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候,怎么都要聚一聚。
这顿饭吃得并不热闹,每个人脸上笼罩着愁云,反倒是他,笑着说:“有缘会再聚,无缘也是我的命数,不要怨天尤人。我没有别的牵挂,只有莲灯和孩子,万一渡亡经救不得我,还请诸位多多看顾。”
众人站起来,恭恭敬敬揖手领命,“属下们必定誓死效忠殿下与少主,请座上放心。”
莲灯坐在一旁,由头至尾都没有说一句话。她短短十六年的人生,经历了四次死亡,从她的阿娘到阿耶,再到她的孩子,现在是她最爱的人。她有时候找不到自己应该活下去的原因,难道就是为了一个接一个地送走他们吗?她的悲剧什么时候是个头?如果他回不来,她甚至不能追随他,因为她还有孩子,还要继续抱着救活他的希望苟延残喘,这种人生……实在没有任何意义。
她垂手喟叹,对自己束手无策。一天两夜不能安睡,到了第三天早上打了个盹,却梦到他的神坛四周起了火,他被包围了,出不来,只能隔着火舌哀凄地望着她。她受惊睁开眼,身边的榻上没有人。忙翻身起来寻找,隔壁有响动,她奔过去看,他掖着两手在玉棺前打转,见她来了转头吩咐弗居,“送殿下出去吧!”
大限之时到了,他自己有预感。不想让她哭,干脆不要看他,也许她会好过些。
弗居去扶她,她扬手拒绝了,痛苦地喘了口气说:“别让我走,我要陪着你。”
灵台郎们悄声退了出去,容他们单独道别。他没有办法,讪讪道:“你要看着我躺进棺材里吗?我怕吓着你。”
她的五脏六腑惨遭碾压,早就碎成了齑粉。他不懂,什么都不比失去他更令她恐惧。她唯恐他难过,努力装得很镇定,“为什么要躺进棺材里?你不过是小睡一会儿,马上就会醒过来的,躺在棺材里多不吉利!”
他说:“万一醒不过来,免得再搬动……”
她喝了句胡说,“你会醒的,我和宝儿都等着你。你说过要带我们去张掖的,敢说话不算话,我就火化了你,让你再也美不成!”
他目瞪口呆,知道她怕极了,才会有意虚张声势。要把他火化了……听上去好像很吓人。他在那张紫檀的卷头榻上躺了下来,笑道:“罢了,听你的没错……这回是真的等死了。”
她拖了个胡床在他边上坐着,替他整了整衣襟道:“和我说些什么吧,说你小时候的事。”
他闭上眼,用极慢的语调讲述:“我依稀记得我的家在曲池,边上就是芙蓉园。芙蓉园里每到天黑会有笙歌传出来,夏天的时候我坐在台阶上,一面听曲乐,一面看天上的星。晚风吹来,不比白天闷热,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我喜欢听曲,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事,我想我会进梨园,做一名宫廷乐师……曲池有很多人家培育各种花,专门向芙蓉园供应。我的耶娘好像也是花农,在我的记忆里,到处都是花草,一年四季长盛不衰。小时候喜欢问我阿娘,我从哪里来,我阿娘不耐烦我,说我是花蕊里结出来的。后来我和两位阿兄商量,想要一个小妹妹,就给自种了两株红药,可惜能过冬都枯萎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到最后几不可闻,莲灯的心也跟着下坠,眼里满含着泪,枕在榻沿不敢抬头。总以为他缓了口气会再说下去的,可是等了很久,没能等到。她鼓足勇气打量他的脸,他的唇角微扬着,因为怀念儿时,脸上还带着恬淡的笑。她几乎克制不住颤抖,轻轻唤他,他再也不能回答她了。她躬着身子去听他的鼻息,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震耳欲聋。
她跌坐下来,抓住他的手,痛哭失声。
☆、第86章
接下来该怎么办,莲灯完全没了主张。
翠微和灵台郎们匆匆赶来,看到的是躺在榻上毫无生命迹象的国师,说不难过是假的,只是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哀伤,人刚走,神魂还不远,现在召唤正是时候。
谁都没有说话,备好的招魂幡在墙上高高张贴起来,黄底红字,烘托出一股恐怖的气氛。翠微设坛,燃上香烛,因为这种仪式见不得光亮,要把门窗都封起来。她看了莲灯一眼,“殿下召出《渡亡经》后,请即刻出塔。”
她自然是不肯离开的,住着临渊的手,低头望着他,“我不走,我要看着他活过来。”
翠微有些着急,“你是纯阴体,容易吸附亡灵。你忘了扁都口那场鬼仗了吗?留下非但不能帮上忙,还会引来一大帮不相干的东西。你怀着身孕呢,如果孩子有恙怎么好?叫师兄知道了,岂不要怨死我了!”
她哆嗦着,恋恋不舍,但还是以大局为重。弯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记住答应过我的话,反悔了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她不是那种遇到困境只会哭天抹泪的人,略冷静片刻,解下颈上的玉竹枝,咬破手指把血滴了上去。那竹枝原本已经恢复通体雪白了,吃透她的血,泛出妖异的红光来。轰然一声经书恍如破土而出,迸发出炽烈的光,要灼伤人眼。
塔内昏暗,众人抬袖遮挡,渐渐适应后方敢正眼看它。翠微凝目端详,关于如何中阴救度,经文上的每一个字迹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她松了口气,全本,胜算又提高几成。她转身道:“不能再耽搁了,请殿下速速出塔。这里有我们,请殿下放心。”
她怎么放心呢,可是必须离开。复看他两眼,最后横下心,迈出了九重塔。
塔门轰然关上了,她站在台基上,怔怔守候。站了很久,也听不见里面的动静,唯有枝头鸟鸣啾啾,塔外的世界依旧一片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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